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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的黄昏/耿 翔

点击率:4098
发布时间:2016.06.22

  我从碾子坡上下来的时候,应该意识到要向土地的黄昏转身。

  这样的转身,反映出我一整天在土地上,进行了一系列与生存有关的活动之后,心中对许多影响农业,或者说影响我的情绪的事物,还是存在着一些感激的,还想把它们从大众拥有的田野上,带进我一个人的夜晚,与之做内心的交流。

  比如我在一块厚道的黄土上,发现了一束长得很好看的百合,但我不能彻底停下手中的劳动,用一个很长的时间,打发处在微风中的它。只有从土地上回来后,等我放下一切繁忙的农事,再细心地搭理百合,甚至彻夜只对它朗读亨利·蒙多尔的一句诗:

  “百合!你们中的一朵就足以代表天真。”

  而真正天真的我,此刻和一朵百合,就挺立在一束乡村的光线下。

  等我一脸宁静地转过身来,才发现土地用一些仪式,送我们回家。

  一大片我们刚刚走出来的庄稼地,下半身已经模糊了,只有结着穗子的头部,还跳动着一束光线,不让它从身体上滑落下去。而那些柔和的光线,正好返照着从地头通往村口的一条土路,凡是固定或运动在上面的东西,都被照耀着进入黄昏。这样的黄昏一定是温暖的。

  像土路上深深的车辙,像车辙里积淀的雨水,像雨水里的虫子,在我们的脚步走过来的时候,一律显得很肃穆。因为它们知道,我们在一天的时间里,像不停祈祷着的信徒,对待发生在土地上的每一件事情。我们身边的羊群,我们身边的马匹,都被感染得低下头去,想把我们留在土地上的所有呼吸,一丝不露地放在它们的肺里。

  在一片犁开的土地上,我看见一架木犁、一头耕牛和一位农夫。

  歇在地头上,它们都有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确实,这么大的一块田野,被这些看起来很渺小的劳力,从内心深入地翻了一遍,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泥土,你就毫无顾虑地,把上一季庄稼残余在根部的秘密,轻轻扬弃吧。因为新的种子,有着新的秘密。这也是它们,要用一整天的时间,不知饥渴地把你犁开的用意。我也看见,一片氤氲在新的泥土表面上的雾气,正在一团一团地上升着。它们高不过临近的庄稼,也低不过临近的水坑,它们集体的缓慢漂浮,使土地陷在一片混沌里的黄昏,有了一定的动感。

  而沿着碾子坡滚下的,已经不是碾子。

  是一个村子里,就要集合在一片屋子里的生命。

  我在走下碾子坡的时候,看见在土地的黄昏里,炊烟也让村庄升了起来。因为接下来,在乡村巨大的胃里,要把一天的阳光和雨水,很温暖地收集起来。我知道这时的村庄,不是为了简单地消化,是要让跟随庄稼的心,及时触摸黄昏的隐秘。比如在村口,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要把走过来的羊群,温暖地注视一会儿,它们身上的膻腥,应该是土地上的黄昏,开始散发的一种很重要的气味。也要把走过来的犁地人,笑着干骂几声。声音没落,就有男孩跑上去,要从他塌下去的肩上,取下被他擦得干净的犁铧,往自己背上放。还要从一些女子的草笼里,抓起一把模样很好的野菜,问女子怎么还不出门,非要把地里的野菜挖光了才嫁人?那被问的女子,一定红着脸,往一扇很大的头门里跑进去。

  而一驾运庄稼的胶轮马车,如果从碾子坡上下来,会牵动更多的目光。

  他们看驾辕的,还是那匹栗红色的马吗?胶轮马车上装的,是种在洞子沟边的豆子,还是种在西岭上的土豆?而胶轮马车下坡的关木声,一定拉得很响。要是早些年的那辆硬轱辘车,那响声会惊动土地上的黄昏,也使一个村子,有了胜过邻村的一些威望。它走过的土路上,掉下来的一颗豆子,一只土豆,都会被一双及时伸出来的手,很温暖地拣起来。如果是一位村妇,一定会用她的衣襟,很心疼地包起来,像要把土地上的黄昏,一滴不露地包回自己的家里。

 我那时候经常在西岭上劳动,因此,从碾子坡上下来,是每天黄昏的事情。

  此前,一个人埋头在庄稼地里,只知道身旁的庄稼,在一天里长了多少。如果心细一点,会记住有几阵大风,把庄稼的气息,往天空里狠劲地吹。而几只麻雀的飞来,让我和庄稼之间,终于有了少许说话的机会。至于村上一天发生了什么,只能等着黄昏到来后,在碾子坡上听一听。有一次,一村人扛着各种农具,从碾子坡上跑下来,那是听说队上的一头牛,掉到东沟里被绊死了。跟着一阵恐慌的脚步,土地的黄昏,也降在了死去的牛的身上。

  那个黄昏里,一村人都很悲伤。他们坐在那头牛的身旁,想着它耕过的土地,想着那土地里的庄稼。这头牛的力量转换来的粮食,谁的胃里没有呢?因此我说,一个农民身上的悲伤,往往是从胃里开始的。

  这样的情节,已不会在今天的乡村里发生。对于往后的乡村,它已经有些传说的意味。

  但我享有过土地的黄昏,心里,也就对土地有了一些神性。和一村人不一样,我知道一只握住风声的手,会把我的乡村,编进万物为神跳起的舞蹈里。泥土,也开始在黄昏里,放出一些从白天,聚集起来的火焰。比如我在乡村的夜晚走路时,会发现某一处地方,比别的地方亮得多,庄稼的影子,看起来也很清晰。我想,这块土地在白天里,一定吸收了太多的阳光。扎在地里的根须和虫子,用不了这么多的阳光,就会把它还出来。我最后的经验是,乡村的夜晚,确实也有放光的地方。这样的现象,被村上的老人们,一直理解为那是我们的祖先,在他们活着时劳动过的地里,举着照耀万物的灯盏。

  碾子坡要有记性,一定记着我转身的样子,很像那些苍茫的植物,不知道燃烧,要从身体的哪个部位开始?我几次从碾子坡的左侧看见,在叫做北胡同的朝鲜家的土台上,一大片晚生的葵花,开满这个时候土地上应有的野性。那时的村子,能有地方种葵花的,没有几家。朝鲜家的土台上,是年年要种葵花的。由于紧邻着碾子坡,他家的葵花,从开花到结籽,一村人都看得到。我那时不知道画向日葵的凡高,如果知道,也可能爱上绘画了。

  后来,我在女画家韩莉的画室里,看到了一幅深秋的葵花。我被她的艺术感觉吸引了,特别是画里的题记,和我当年在碾子坡上转身时看到的,颇有些相似。为了满足我忆旧的心理,她重新临摹了一张。我把它挂在房子里,像把马坊的土地上的黄昏,也挪在了身边。

  在碾子坡上,看着茁壮的庄稼,把黄昏撑得精神饱满,而我的身上呢?

  我的身上有泥土,但没有焰火,不能让土地的黄昏,在身上燃烧。

  我的心里,也种满了内疚。

  但我记着,今后有机会,一定要回到这里,在一种简朴的呼吸里,想象土地的黄昏,落在一朵长得很好看的百合上,是否像亨利·蒙多尔在诗里写的:百合!你们中的一朵就足以代表天真?


                                                                                       选自《第五届老舍散文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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