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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这是诗人海子自杀前,对西藏的吟咏。在此之前,我只感觉海子是个热爱西藏的人,他心甘情愿地把西藏当作自己对故乡的倾诉。可西藏这块精神高地并没有听懂他的热情与忧伤,但作为世界最后一块圣灵充满的净土,西藏的确承载了诗人们太多的想象与乡愁。我甚至在解读海子的诗中,认定他是一个对石头有着浓烈兴趣的人,否则他不会面对西藏满目光怪陆离的石头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年轻的海子真的能够读透苍老的石头之心吗?
在西藏,石头的本质是孤独,是苍凉,是圣洁,是夜晚的冷,是正午的烫,是风过子夜的冥。
那么多结在天空的果实:是飞鸟与鱼的结晶,是佛的牙齿,是妖的眼睛;是树生的蛋,是文成公主进藏途中飞出的泪花;是拉萨河产出的卵,是毕加索画笔下一张张变形的脸;是朝圣者垒在路边的愿望,是雪融化不了的灵,是高高在上的苍鹰坐在高处等待千年万年的魂……
海子渴望用诗歌去唤醒睡在天空里的石头,更多的人只能在远方用湮灭的理想去埋葬那些石头。因此,对于远方的西藏,每个人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头;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西藏。
我在西藏的时候,并没有太在意西藏的石头,那时我的身边到处都是石头。开门关门的瞬间,眼里都躲不开石头的探寻,我随时有一种被石头包围的感觉,不是一圈,而是一重一重的石头。它们像浑身长满了眼睛的佛,面色安详地看着我。那是尼玛的祖父?还是达娃的祖母?我在想,它们一定将我认作了佛。是的,在西藏,有许许多多的佛生长在石头里面,但更多时候,人在石头眼里,人便成了实实在在的佛。
直到走出西藏,在被车轮碾碎的日常生活中,忽然感觉西天离我越来越远了,才又猛然想起那些通灵的石头,它们懂得欣赏离去者的表情吗?就像此时我坐在垂直的射灯下,欣赏它们比夜色更安静地坐在书橱里的表情。它们比城市里的麻木者清醒多了,而他们和他们有时真的连石头都不如吗?在归去来的公交车上,他们除了得寸进尺地拥挤,有时眼睛也懒得睁开,仿若一张张与生命无关的面具。
我曾经客居的拉萨窗前有波涛阵阵的拉萨河,岸边是褐色的山峰。当然严格地讲拉萨河也应该是褐色的,我现在怀疑那些把拉萨河过分诗化为蓝色的诗人,他们太不负责任了。诗人有时只为满足浪漫,什么现实科学也不顾及。我知道山顶上有些雪是可以终年不化的,雪与河流之间的距离是排山倒海的石头。被雪水浸染的石头,面对太阳,浑身是胆;你看见它的第一眼,它就成了你的胆。很快,你会发现你真是太大胆,居然想独自去高原之上的雪地里走走!
我曾光着脚丫,躺在石头上面做梦。后来,我发现那些比石头更多的梦,在西藏是永远做不完的。因为它们从不畏惧黑夜的来临,它们的热情吞噬了来不及发育的梦的种子,滚烫的目光覆盖了大地冰层之上的忧郁——那是手挥乌尔朵的牧羊人眼睛里透视出来的苍天般的忧郁。
下午,约三点半开始展开的时光。一个男人常常坐在办公室,透过蜘蛛织就的一张巨大的网,在两棵古老的梧桐与红柳之间,看夏天的河水从远古的寺院冰凉流过。他不抽烟,也不喝茶,只喝采自海拔5000米的神水。他手上握着一瓶小小的神水,他在想一块石头在黄昏能吞没多少雪的眼泪?一颗心能跟随河水跑多远?而一座山究竟又能藏匿多少块石头的秘密?铁线杆上一掠而过的鸟儿暗示他:你不能知道答案,风一定知道答案。但风无语。在西藏,风最愿意干的事情就是把往事彻底带走。所以鸟儿们常常站在凌乱的梧桐枝上唱:蓝高原的风像一件件往事。
风不语,但水知道。当往事还在水里踯躅,眼光与思绪便被夕光镀金的布达拉宫凝固。
紧接着,拉开我视线的是那些石头铺成的天梯,它们在转转折折中将一座神秘的宫殿挺举到天空中,望着这个世界伟大建筑的高度极限,我努力的眼睛如何还能向上迈进一步?即使我看清了天堂为众生敞开的比星星更密集的窗户,然而在军号响彻四周的营地里,我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肉身的沉重和脚步的无力……那时,我从未有过进入布达拉宫的历史记录,但我时刻想着布达拉宫隐藏的秘史。每一次仰望,高度对于任何一座伟大的建筑都可能构成魅惑,使欲望之眼不顾一切地攀升到天眼里去。从山底一级级升上去的石梯、锯齿状的院墙、下宽上窄的梯形宫堡,以及宫顶那组歇山顶式的金顶,使布达拉宫摆出一个类似于飞天的姿态,令人们确信这座神乎其神的宫殿始终不停地沿着时间的纵向轨迹向宇宙挺进。
每当华灯初上,脱离人群,一个人望着霓虹流转的楼阁,想起布达拉宫,感觉时间和空间的交织与变奏,已让我彻底走出那一片魔幻的天空。剩下的只有石头,高于天空的石头,难以穿越的石头,比城市里房子更多的石头。它使我相信宗教指示的方向是一切生灵的必经之途,只是我忘记了布达拉宫的重要组成部分原来全都是石头,它们构成了马布日红山的标志。十万个生长于西藏的石头,在阳光与风雪的雕饰下,成为宫殿不朽的注解,它们把岩石内部的力量转化给朝圣宫殿的每一颗心灵。
早在公元前2世纪,雅砻王统第一代赞普聂赤赞普时期,藏人就凭借自身对世界的认知,修建了世界上第一座伟大的宫殿——雍布拉宫。在西藏的山南地区,我曾多次攀上这座耸入云天的袖珍宫殿,它比拉萨的布达拉宫更接近于天空的距离,甚至它就是青稞与马群仰望的天空。而在一株生长于天葬台石头缝隙里的邦锦梅朵眼里,它则是被念想或俯瞰的一座山下的村庄。每一次与这座宫殿相遇,我都看见它满身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与光束,我丝毫不怀疑那些白白胖胖的云朵是从宫殿的窗户里跑出来的,只是一旦离开宫殿,她们的生命便有了新的分娩过程。宫殿里的各路神仙在不同时辰将她们放飞。她们形似自然万兽,说变就变,这样的光景,一般出现在午后两三点。通常她们在天空里一阵乱跑之后,天色就会重新呈现另一张面孔,不再任人看清她的表情。我喘着粗气跑上去,一分钟跑过了马蹄划过的烟尘,最终看见的只有或白或红的石头,它们组成了宫殿外衣的全部。这一证明与梁思成在他著名的《中国建筑史》中的结论“与欧洲比较,中国缺乏石构建筑的历史”刚好相反。我不知梁先生在书写他那部伟大的建筑史时,是否考察过西藏的宫殿?莫非,那时通往西藏的路遍布石头?人只能像野兽一样在天空中飞吗?中国石构建筑的技术在2000年前就已成熟。而在这一系列复杂的力学与几何关系之上,以西藏宫殿为例,高不可攀的天堂已一天天降低它的高度。更绝妙的事情在于:脚手架搭建于布达拉宫内部,那些被布达拉宫借以向天空攀援的无数只手被掩蔽起来,人们看到的是布达拉宫在马布日红山上不断长高,这不是诗意的曲解,它暗示了一个事实:所有的功绩都属于永恒的石头,所有创造奇迹的手都将消失于石头的背后。
我第一次进入布达拉宫是一个下午。阳光普照的下午。而且是布达拉宫对一个特殊群体的法定节日免费开放的下午。那天因为只开放了两小时,里面许多小殿堂不得不止步,还有许多殿堂根本就不对游人开放。一千间房子,我只记住了其中一间里坐着不同朝代的佛,他们坐在不同的位置上,陪伴他们的是一样的珊瑚、一样的玛瑙,一样的绿松石,它们在不同的人眼里闪着不同的光。佛隔绝了外部所有的光,沉浸在自己独幽的天堂。之后,在拉萨城幽深的寂静里,我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难熬的夜晚,因为布达拉宫里面闪闪发光的石头。记不清那是我在拉萨度过的第几个八一建军节了。因为读不透的布达拉宫,因为数不清那些长满了眼睛的石头,它们看上去既有艺术的气质,又充满宗教的血肉。它们从此像结石一样驻扎在我的胆里,它们教会我只要进过布达拉宫的人,就应比常人多一点儿胆识,毕竟宫殿里还藏匿着比人胆更完好的人皮。
多年以后,在布达拉宫以西的远方,我还能想起那些来来往往的膜拜者,他们手里数着白色的念珠,脖子上挂满了各种色彩斑斓的石头,有的形状像草莓,还有的像巧克力。那些打远方赶来的游人,他们在阳光下从各个方向面对布达拉宫磕头作揖,其实他们并没有融入布达拉宫,只是将自己的贪嗔痴慢匍匐在布达拉宫折射的影子里,显然他们的表情里还残留着阳光洗不尽的俗世气息。
在一个真正的信徒眼里,一座宫殿意味着一个人的前程,而布达拉宫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墓碑,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南方还是北方,方方面面去去来来的人都在膜拜,1300多年前它已标明了死亡的尊贵和生命的卑微。走出宫殿,走不出石头的内心,很久很久,我想我应该说出那句佛让我不要随便说出的话,我说布达拉宫终将有一天会成为天堂倒塌在人间的一个碎影。
常有天南海北的朋友向我问起西藏。他们更多问及西藏的石头。仿佛那是他们掉在西藏的一块肉,尽管他们没有机会去西藏。莫非石头也可以化作人心?这样想,就可以明白是西藏偷走了他们的心。再确定一点,是布达拉宫偷走了他们的心。因为世界有了太多的隔膜,心便渴望更多的照应,于是布达拉宫的灯火日夜通明。我想把心和石头连在一起也是容易相通的。往往身在西藏的人,对于石头却有得来全不费功夫之感。在我西藏的那个简陋的家中,书桌上、门帘上、窗台上到处挂的都是生长于西藏各地的绿松石、水晶石、九眼石等等。家住成都龙泉的女诗人姓龙。多年前,龙诗人常常写信给我,奇怪的是她提笔开始问候的是西藏的石头,而不是我。虽然她没有像海子那样在最年轻的时候游历西藏,但她一直惦记着西藏的石头,惦记着我从西藏给她带石头回去。而且要带那种在路上随便拾起的古朴一点,形状怪异一点的石头。在她看来,那是天堂里流浪的孩子,她很想将它们领回家喂养。可我从没把此事当回事儿。明明记得有过此事,但却不能将此当回事。因为西藏的石头一旦离开灵的土壤,后果不堪设想。但这其中的缘由,我一直没有告诉龙诗人,这只是种在我个人心里的不能言说的秘密。那些易知和未知的答案只有水知道。
有一年,龙诗人早早就向远在拉萨的我提出,她生日,只愿收到我从西藏带给她一块石头,足矣!但直到我走出西藏,她的愿望仍是泡影。我想我不能因为石头的美丽,而让自己内心的西藏变得矫情。这是包括龙诗人在内有所不知的隐情。关于石头的隐情,即使在文字里,我也很少提及。
后来,一次十分偶然的机缘,在南方的都市里,我一次性会晤过装满博物馆的石头,发现这个世界最爱石头的人并非海子,也并非龙诗人。早在2005年7月,我被一位爱石人士迎接到了他的石头组成的世界里。这位爱石之人曾经开办过工厂,盈利颇丰,数年间却驾车全国各地,散尽千金,广纳美石。人们多不能理解,以为这是疯子才干得出的事。在一座三层楼的家院里,上上下下摆满了石头万件,有大若柜的,有小如珠的,五光十色,千奇百怪。一边喝茶,一边赏石,爱石人将一本书画集递到我手上。我发现上面有作家贾平凹的题名:观云奇石。序言中,有一句:今没梁山伯,却有观云庄。遗憾的是我在观云庄琳琅满目的石头里没有发现一块产生于西藏的石头,那么多石头,在我眼里即刻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其实,我知道是西藏影响了我的审美与判断。当时我的表情多少让他有些失望吧。
其实,我算不上爱石之人。但因为我的生命里有了西藏的血脉,在通往珠穆朗玛的路上,我遇见过真正热爱石头的人,仿佛他们与石头有着生命般的关系。
算起来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从阿里转道珠峰的路上。同车有几位法国老人,白发飘飘,和蔼可亲。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名字叫芳汀,另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名叫塞莱蒂·伊恩达。每当吉普车停下来休息,我们去雪山上摘莲花,坐下来听风,或唱歌,他俩就顶着高原的烈日,满山遍野地找石头。石头捡来后就放在他们随身携带的麻袋里,一个麻袋装满了,他们就踩在脚下。久而久之,那后座便俨然耸起了麻袋堆,估计不下五六个吧。
第二天,芳汀从珠峰脚下的藏族人家里搬回一块偌大的经石,起码有五公斤重,形状怪像牦牛的心脏,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但不幸的是,同行的藏族向导低估了他俩对石头的真挚与热爱,把那块最大的上面刻有经文的石头,悄悄抱回到了一座玛尼石堆积的山里。可想而知,这对极其有个性和原则的法国人是多么的不可接受。返程路上,塞莱蒂·伊恩达始终不愿与向导多说一句话,甚至拒绝给向导付小费。他俩的脸上一路写满了惆怅!
回到拉萨,塞莱蒂·伊恩达邀我去参观他们住在雅鲁藏布大峡谷酒店的房间。那里面从浴室到卧室,从床上、桌上到窗台,摆放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石头。他俩分工用牙刷把石头上的灰尘洗净,然后用阳光将它们吸干,用绸布把它们的部分身子包裹,再给它们施上各种滑油形成的养料。我看见组成千军万马的石头面前是一个木头盒子做的佛龛,里面插满了各种颜色的青稞,他们说看见这些石头,就看见了圣地西藏的灵魂。桌面上还有一本藏纸做的笔记本,上面分别记下了每一块石头的来历,还有其命名。这些石头多数是他们在路上捡回来的。他们想,有一天,将这些石头托运回法国,测试他们离西藏究竟还有多远?芳汀忽然说起了那块写满经文的大心石,她甚至在梦里也将它捧在怀里。脸上布满了抒情的波纹,那不是光阴的皱纹,那是西藏路上丢不下的遗憾。我一直将芳汀说那话时的表情记在心里。没隔几天,我替芳汀找来了那样一块模样同等的石头,只是它的体积比那块石头小一些。那是一位长发飘飘的诗人从珠穆朗玛峰脚下花钱买回来的海螺化石,他说他买了一口袋,愿意让我从中挑选一块。我闭上眼睛很不经意地从中摸出一块,他望着我,说它多像亿万斯年前那颗等待的心呀。我看着石头,没作答!当时,我想起了马原和马原笔下的《等待蓝湖》。
芳汀捧着那块石头,端详了许久,然后望着天空,嘴边忽然哼起法国导演拍的电影《喜马拉雅》里的音乐,那可是她的孩子?还是大地的婴儿?当她转过身,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突然蹦出一句话:这石头原本就是一座海子,先生,你信吗?
我心里念念有词,海子,海子,原来海子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石头。只是我在西藏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芳汀听不见,塞莱蒂·伊恩达听不见,西藏也不可能听见。
离开西藏后,有一天在成都的窄巷子巧遇芳汀,在一家私人石头收藏馆里,我看见她与那块与我亲手送给塞莱蒂·伊恩达的一模一样的石头时,我大声喊出了人类迫切认知自己内心的一句话——我与西藏好像离别了亿万斯年。
世界你听见了吗?
选自《北京文学》2012年第8期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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