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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遍内蒙古(尚贵荣)

点击率:5016
发布时间:2016.06.27

内蒙古东西长两千五百多公里,南北宽一千七

百多公里,一百一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以我有

涯之生,大概永远也无法走遍。但是我的脚走不到

的地方,我的梦却可以到达,我的眼睛看不见的东

西,我的心灵却可以去感受,正所谓“精骛八极,神

游万仞”是也。

  内蒙古的沙漠主要集中分布在它的西部,以阿

拉善的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鄂尔多斯的毛

乌素、库布其等沙漠最为著名。那确实是一片又一

片沙的巨流、沙的海洋,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

更恰当的表达。波叠浪涌,海海漫漫,横无际涯。站

在这里,你只感觉到自己已经遗世而独立,在和世

界末日对话。那么渺小,轻浮,一如草芥、微尘。那重

重叠叠的沙流肆意堆砌,把天也挤得那么狭小,使

人透不过气来。面对这种吞没一切的恢弘气势,还

需要什么呢?

  有一次,我独自伫立于家乡鄂尔多斯的毛乌素

沙漠之巅。我不知道这片沙漠究竟有多大。总之我

像是一瞬间被一股无名的风吹落下来的苇叶,我的

周围完全是漫漫无际的黄沙。我努力从我来的方向

望去,总算隐约看见了极远的地方浮起来一层朦胧

的烟气,这是有人的标志。而朝南望,只看见天与沙

的交接处那一条若浮若飘的优美的虚线。不过我知

道,这黄沙逶迤不断,一直汹涌到几百里以外的榆

林城下,榆林城北的长城,完全被沙子掩埋了。啊,

这万古荒凉的死寂的世界! 现在,我是真的与世隔

绝、遗世而独立了。我一边静静地观察日落时分沙

漠、天空、云影的色彩、明暗变化,一边体验日落时

那一瞬间的辉煌与壮丽。此时,一切都是无比的和

谐、宁静。那一轮巨大的红色球体和万顷沙波形成

的那种对比,那种角度,那种构图;那优美飘逸的沙

浪之上镀上的那一层如梦如幻的朦胧的橘红;那天

光云影间弥布的那一种使人战栗的宁静的气氛,此

时,我感到我的灵魂已经做了又一次超越,我的心

灵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淋漓尽致的愉悦的体验,

我的意识,我的思维面对此景,已经感到无能为力,

无可奈何。我就想,唉唉!让我就这样良久地愚蠢地

站着吧,干脆站成一棵树,或者一茎小草,让那些有

毒的枝丫和叶子去触摸这种庄严与永恒吧,去寻找

另一种表达吧。也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种声音,

一种低沉压抑、却极有力度的声音。这声音由远而

近,由小到大,到后来干脆毫无遮掩地响成了雄浑

的一片……后来,我回去请教村人,一位老人极其

悲凉地对我说,那是海魂的哭诉和呐喊。

  在莽莽的鄂尔多斯高原上,还横亘着一片叫库

布其的大沙漠;大沙漠里,有一湾月牙形沙丘,就常

常发出惊天动地的鸣响来,人称响沙湾,当地百姓

叫银铿沙。有一年四月,我有幸带着多年积攒的种

种疑问迷惑,随《草原》文学创作笔会朝谒了这个神

奇的所在。银铿沙呈新月状,宛如一道凝固了的黄

色瀑布,静静地矗立在罕台川的西岸。空阔的罕台

川带着一股不大不小的水流,不舍昼夜地由南向北

缓缓流去。这是一条季节河,平时水量不大。但一到

夏秋山洪暴发,柔顺得像绵羊羔子一样的罕台川,

会一霎间变成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凶悍不羁的洪水

挟带着成千上万吨库布其的黄沙,一路汹涌着咆哮

着扑入黄河,为这条本已是浊流滚滚、泥沙俱下的

老河添声壮色。

  一下车,人们便迫不及待、争先恐后朝那道黄

色巨瀑奔去。然而没跑几步,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

象,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所有的人都回

过头去。川东岸是高耸的连绵起伏的土山,山体被

洪水齐刷刷地冲开了,裸露出了表皮下的岩层,红

褐的、浅黄的、灰白的,层次清晰,轮廓分明,像树木

的年轮,忠实地记录着历史的演变。空阔的罕台川

在壁立的沙山和峻峭的山岩的对峙之下显得狭窄

了,川底遍地皆是鹅卵石,俯拾即是,偶尔川里一片

死寂,人们一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我觉得,我

好像突然从喧嚣烦扰的现实世界回到了远古洪荒。

从万分惊讶中醒悟过来,人们纷纷涉过河水,

开始攀沙山。沙山陡立,几乎与地面垂直,举头望

去,顶巅直接云端。细碎的沙粒在阳光的照射下熠

熠闪光,亮得耀眼。人登上去,一抬步一动脚,成片

的沙子便滑泻下来。你再仰首看一下,感觉整个的

沙流朝你迎头盖脸倾泻下来。我们一帮年轻人最先

上去,没走几步,鞋里便灌满了沙子,给本已艰难的

脚步增加了重量。于是,只好将鞋子脱掉;又没走几

步,滞涩的沙粒将袜子磨出洞来。于是,一不做,二

不休,索性脱了袜子,光着脚向上攀去。粗涩稠密的

沙粒磨得脚心痒酥酥的,怪舒服。后面的人们吸取

“前人”的教训,早早脱掉鞋袜,一开始就光着脚。而

我们几个“先驱”,不得不累累赘赘将鞋子提在手

里。壁立的沙山实在太陡了,我简直就像在一幢摩

天大楼光光的外壁上徒手攀援,时时有一种四肢朝

天仰脸倒栽下去的危险感。到了沙山半腰,腿发软,

手发抖,气喘心跳,力不能支了。我就势坐下来,歇

一会儿再说吧。沙顶上,几片薄云移来,天蓝得叫人

心醉。

  然而这半天,我才发觉,响沙没响。

  是的,没响,无动于衷,只有沉默。别的几位也

察觉了这个问题,以为向导领错了路。向导肯定地

自信地说:“没错! ”然后手忙脚乱给大伙比划示范

了一阵子。大伙如法炮制,脚蹬手刨。沙子只是“吱

儿”、“吱儿”地像耗子叫,而且有气无力,少精无神。

我又连着试了几遍,甚至把沙子抓在手中使劲搓,

结果仍然如此。一股深深的失望袭上了我的心头。

我不想继续向上攀登了。啊响沙,响沙,你真的屈服

了,沉默了?你知道我是怀着怎样急迫、怎样激动的

心情来朝谒你的啊! 我设想咱们有好多话要说,你

说你那部悲怆的、呐喊的历史,那部为大自然重披

绿装而不断呼吁的历史;我说我对你的渴念,对你

的向往,可今天,你是怎么了……

  伙伴们重振精神,又开始最后的攀登,我怕半

途而废留下嘲弄的话柄,于是强打精神,一口气到

达顶峰。一上峰顶,人们一个个骨头散了架似的,全

趴下了。一个个脸色苍白,紧一下慢一下喘气。我心

里堵得慌,嘴里苦水直流。和风吹拂,一阵四仰八叉

的小憩,几乎虚脱了的人们活过来。有的沿着沙脊

光着脚片子朝库布其深处奔去;有的放声歌唱;有

的诗兴大发,“啊”“啊”地即兴朗诵起来。我一边回

味着向导的话,一边漫不经心地四下瞭望。我看到

了一幅大自然的奇观! 脚下是罕台川。川里笼罩着

一层蓝幽幽的雾气,显得深邃无比,神秘莫测。那股

原本不大的水流,宛如一条飘逸的白练,斗折蛇行,

蜿蜒北去,明灭闪耀之间,隐入北方荒野无边的溟

濛苍黄里。西北望,库布其沙漠波叠浪涌,一直汹涌

到天的尽头,那真正是沙的巨流、沙的海洋。用“黄

沙远上白云间”来比喻,虽然形象,且有运动感,但

绝对表达不出那种恢弘壮阔的气势来。这是怎样一

种惊心动魄的气势啊! 无疑地,这万顷寒沙是从天

而降的,要不,那本来湛蓝明澈的天宇怎么也是一

片灰黄呢?我突然觉得,整个沙海会汹涌着咆哮着

压过来,将我们所有的人吹灰一般席卷到罕台川

里,永久地埋入沙的深渊。

  向导开始召集人们下山了。他将我们二十多个

人一字排开,组成一道人墙,然后做了几个示范动

作,于是大伙在沙沿上坐好,然后手脚并用,一齐跟

着向导向下出溜。对这种摆弄,我并不以为然,因为

我已对沙响不抱希望了。然而没滑出几步,奇迹发

生了。先是,我感觉到身子底下一阵微微的震动,而

后,隐隐有一阵沉闷的声响由远而近传来,显得急

促,又有点压抑,但却是雄浑而又雄劲的,你分明能

感觉出其间包含的深沉的力度。这种沉闷和压抑,

预示着有更大的爆发要到来。果然,我还没有从最

初的惊悸中回味反应过来,那由远而近的沉闷的声

音突然间由小变大、由弱变强,犹如千百架飞机超

低空飞行,轰轰隆隆,惊天动地,浑然响成一片。那

声浪如钱塘江大潮汹涌澎湃,一阵一阵充斥耳鼓。

这声响完全是立体效果的,铺天盖地,惊心动魄。所

有的人都惊呆了,几个女作者竟至啊啊哭喊起来。

与此同时,我又看到了另一种激动人心的景象———

我原来想象的凝止了的黄色瀑布转瞬间开始涌动、

开始倾泻。现在,根本不是我们自己向下运动,而是

活了的库布其沙的巨流在冲击我们。这是怎样一种

动荡、豪迈的境界啊。二十几个人仿佛是被疯狂的

沙瀑裹挟捎带下去的岩岸上的石子。朝下滚滚涌泻

的沙流配上惊天动地的喧响,其声势、其力量、其景

象之壮观,足以和尼亚加拉大瀑布媲美。一阵阵激

动的热流冲击着我的心房。我想笑,我想喊叫,我想

放声大哭……然而这些最终却没发生。男子汉的抑

制力和自尊战胜了它。我只觉得喉间有一股热热的

咸咸的东西作怪,眼睛也模糊得厉害……唉唉,我

的银铿沙,你没有沉默,我没有白来。那先前的喑哑

和呻吟,分明是一阵大激动之前的哽咽啊。

  鄂尔多斯的另一大景观就是成吉思汗陵。那是

一座纪念碑,凭吊过去了的历史;那是一座里程碑,

昭示未来路途的迢遥;那是一个平展双臂、顶天立

地的大写的“人”字,表现人的本质力量。我曾多次

对女儿吟哦:“静静地,静静地,当闪电般呼啸着的

马队从草地上掠过,当血与火、野性与强悍树立另

一种文明,当浑浑浊浊、苍苍凉凉如朔风一般呜咽

不息的歌声依然回荡,敖包上留下的,是一座用信

念和希冀铸成的象征。”

  鄂尔多斯的察汗淖尔我也是太熟悉了。那里留

下了我许多童年的美好记忆。那时外祖母以及舅舅

家住在淖尔北的镇子里,每到暑假寒假,我都要一

如既往地从家里动身,坐二百里地的汽车,来舅舅

家和表哥玩,一玩一个假期。淖尔是我们的直接活

动场所,春天去捞鸟蛋,夏天去拔猪菜,秋天去割芦

苇、打盐蒿。

  察汗淖尔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湖泊,说不上是碧

波万顷,却也方圆几十里,浩浩荡荡,蔚为壮观。特

别是春天黄风呼啸的时候,随便站到湖的哪一边,

你都看不到对岸,在你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浊浪

滔天,涛声如鼓。而湖面的更大部分,则全都隐没在

灰黄的混沌的风里了,此时,在你的感觉里,这湖是

无限地深邃广阔,无异于面对一片浩瀚的汪洋。渺

茫,孤独,人生如梦,“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

仙”,“乘长风,破万里浪”,……种种感触油然而生。

湖四周是一片开阔的沼泽地。南风一吹,那股

阴湿的沤泥的腐败气味送到北岸的镇子里。乍一闻

到它,立刻联想到死亡,那确实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沼泽地里经常有牛马甚至人陷进去被淹死。所以镇

子上的人一提到它便会不寒而栗。但是一到冬天,

沼泽地便不再可怕了。这时候,湖里的水全部蒸发

或浸渗,留在湖面的,便是白茫茫的一片盐碱。每到

这时,就会有本地的外地的消闲下来的农牧民不远

千里四面八方涌入察汗淖尔打碱。那种打碱的景象

是颇为壮观的。从早晨五明头到日落西山,整个湖

里人山人海,炮声轰鸣,一片繁忙景象。几千辆人拉

的驴拉的小胶车蚁群一般来往不息。碱分上下两

层。上面的叫浮碱或片碱,下面的叫底碱。片碱含量

不高,好打,只要用铁锹、撬棍之类便可轻易揭起。

底碱质量最佳,而且储量大,却是埋在淤泥底下,碱

的厚度可达一米。先把上面的淤泥铲除,再打炮眼

儿借助炸药的威力。用炮的目的不是把碱炸得粉

碎,而是将碱层震虚,然后一大块一大块起出。所以

炸药用量一般很少。虽然人山人海,但放炮一般不

会出事。一家放炮,主人吼一声:“放炮喽———! ”周

围的人便立即躲远,然后掉过身来仰脖子朝天看。

不明白的人会以为天上来了飞碟,其实大家都观察

飞舞的碱块。

  察汗淖尔每年有上百万吨天然碱出湖。一九七

八年秋天,我考上大学,家里经济拮据,东挪西借,

凑够了一学期学费。而父母弟妹们节衣缩食,贫寒

度日。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寒假归来,我没说二话不

听父母劝阻,跑到察汗淖尔干了不到半月,不仅将

借款还清,而且第二个的学费也绰绰有余了。

和鄂尔多斯隔黄河相望的包头,及首府呼和浩

特,蜿蜒着一条阴山山脉。十三岁的时候,我曾随同

外祖父以及一位蒙古族老汉,从鄂托克旗的什拉伯

顿出发,赶着一群足有五百只之多的“任务羊”,穿

越鄂尔多斯腹地,一个月之后到达目的地包头。这

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走这么多的路,也是第

一次领略了阴山的博大与苍凉之美。

  那是一千多年前北朝民歌中就已经赞美歌颂

过的:“敕勒川,阴山下……”是的,阴山山脉,小学

地理课本中就已经知道了的雄伟的山脉,你是如此

真实而漫长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横陈于天地之间,

连绵不绝,荡气回肠,如虎如象,如走如奔。那时候

年纪小,冥顽不灵,胸无大志,并未想过长大之后要

干什么,更没有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凌云

壮志。

  内蒙古还是草的海洋。那是以呼伦贝尔、科尔

沁、锡林郭勒、乌兰察布、乌拉特等众多的各具风姿

的草域组成的强大阵容。惭愧的是,我在真正见到

草原之前,由于想象力的贫乏和狭隘,是决没有想

到草原是一种什么样子———噢不,也许想过,只是

那种幼稚天真的想象和后来见到的真实的存在实

在相去太远,风马牛不相及。那一天,我们乘坐汽车

风驰电掣、马不停蹄朝锡林浩特驶去。先见到的张

北的坝上草原,已经让我目不暇接、惊叹不已了,及

至车子驶入了真正的锡林郭勒大草原,一阵大激动

过后,我反而变得沉默不语了,我只感到心中悲哀

得很,这一片全新的世界梦一般突然打开呈现在我

的眼前,使我反而怀疑起它的真实存在了。它太宽

阔了,太无边无际了,宽阔得使人觉得天突然变得

狭小,本来平展展的草地在我的感觉里像一个大盆

地,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眼前的景物依然

如故,全速前进的车子好像根本就没有移动。那天

有风,天空没有云,但地上的微尘旋起来,它一点也

不显得晴朗,整个天与地茫茫一片,天与草原的交

接处,只勉强看到一条若飘若浮的朦胧的虚线。一

只鹰,一只真正的褐色的鹰在天地之间忧郁地滑

翔,漫无边际,不知所之。一匹乌珠穆沁种马领着一

个庞大的群体,嘶鸣着,义无反顾地奔向草原深处

……天苍苍,野茫茫———只有在这时,我才真切地

感受到,这是海。那么我们这一茎草叶似的北京吉

普是从天上飘落到这茫茫大海里的吗?是被一股无

名的风盲目地卷入这辽阔的海域的吗?我只感到广

大的无边的寂寞主宰着这一派空茫,我自己连同这

一辆小吉普似乎成了这大寂寞里飘游的叶子,茫无

所之,永远没有尽头。这寂寞完全把空气浸染渗透

了,不仅心是实实在在感觉到它的存在,而且面部

肌肉似乎也有了一种凄凉感。心灵为了摆脱这种沉

重的负荷做了种种努力,然而徒劳无益,犹如一只

受伤的鸟儿,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扑腾。车子全速

前进。我想抽烟。点燃抬头的一刹那,一座美丽的梦

幻般的城市漂浮在前面的草浪上,虽然距离我们还

远,但那青色的楼群建筑、绿蒙蒙的树影、散漫的人

流,来往的车辆已经隐约可辨了。而且,那美丽的城

邑确实是如梦如幻飘浮在朦胧的烟霭之上。真有点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

夜浮”的劲气。这不是蜃景是什么?

  于是我大叫。“海市蜃楼! 快看啊,海市蜃楼! ”结

果引得一车同学哈哈大笑。解放军记者、我的好朋友

F 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我半天,关切地说:“你怎么

了,尚?晕车吗?那是锡林浩特。”第一次见到锡林郭

勒草原,我便犯了一个这样的错误。听起来很可笑,

但是那能怪我吗?

  内蒙古东部的大兴安岭,是一个森林的海洋。

那是一片由各种高大的乔木,如罗如网的灌木,以

及各种野花野草组成的植被的强大阵容。一进入这

个世界,成天和沙漠打交道的我瞠目结舌,惊叹不

已:“啊呀,啧啧! 怎么全世界的树木都移植到这儿

来了! ”啊,这样庞大的树木群落,我连做梦都没有

梦到呢。我看到那有着高大笔直躯干的是落叶松、

马尾松、红松、云杉、冷杉;那稍矮一点的,长着洁白

躯干,亭亭玉立的是女性般的白桦;再矮一层的是

灌木、杂草、野花以及银耳、木耳、猴头、白蘑、人参

等各种山珍。我看到树木在所有的山岭沟岔上长满

了,有时甚至把一条河掩遮得只听见细细水声而不

见明亮的河身。地上是长年累月覆盖着的厚厚腐

叶,像地毯,松软富有弹性。一股潮潮的气息在林间

弥漫。森林里荫翳蔽日、密不透风,无法辨别风向。

我只好跟着向导趔趔趄趄、磕磕绊绊、提心吊胆地

朝森林深处走去……

  在呼伦贝尔期间,留给我最深印象的是海拉尔

西山的樟子松。海拉尔西山,其实算不得山,只是一

道缓慢地高出市区的大梁。没有危崖峭壁,没有嶙

峋怪石,自然也就没有了流泉飞瀑、奇花异草。那

大梁是千百年地质演化后沙土堆积的结果。梁顶

不平整因而错落起伏,堆放着一座一座穹帐似的沙

包。沙包上面铺陈着一层厚厚的黄沙。那些松树,

或群集而成一种阵容,或三株两株组合成小团体,

离群索居,或干脆孤傲地一株一株高标独树,就长

在这道海拉尔人称作“西山”的大梁。

  我曾取出《辞源》、《辞海》来翻阅,查看樟子松

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植物。结果大失所望,两部辞书

里根本就没有“樟子松”这样的词条。这分明是自

信十足的海拉尔人自己为这一树种命的名。正如

他们为本来算不得山的那道大梁取名“西山”一

样。那样一个地方———金沙漫地,古松列阵,苍凉,

岑寂,古朴而且神秘,本来是该一个人去的,不带

任何多余的依附,甚至情人。而且要在霜染高枝的

深秋,在即将日落的黄昏的时刻。一个人,漫步其

间,去体验,去感受,去聆听那些古拙的生命声音。

然而那天我们去的是一大群人。而且又是在七月

酷暑的一个灼热的下午。时间、环境全没了我预设

的境界。但是我得说,实实在在地,我还是感到了

一种惊心动魄的激动。那时别人都在纷纷拍照,大

声说笑,在惊叹,在赞美,我却全然地沉默了。我不

想说话。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绝望。这些生

命,它们原来可能是处在一种自由的永远运动着的

状态中,但是有那么一个残酷的瞬间,它们在一种

外在的超自然的力量的作用下,突然地凝止不动

了,永远地悲剧性地不动了。我来了,它们不说话,

它们有话说不出来,只是用那样一种惊诧的怪异的

姿态迎迓我。我知道,那姿态里包含着多少欲说无

言、欲哭无泪的辛酸的内容啊。只有时间的汁液在

它们的躯体里涌流。那汁液经世历劫,已经变成了

毒素,销形蚀骨,毁灭一切。天穹蓝得出奇,灼热的

太阳把每一缕云彩都熔化了,不留半丝痕迹。松树

们一株株静默肃立,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

变。树干粗大挺健,虽然笔直,但粗陋不堪,斑痕累

累,每每有肿瘤一般的结子附着于表面。根部裸露

于地表,千条万缕,粗细交织,犹如无数的青筋暴

突的手指痛苦地紧紧地抓在地上。树的上端就完

全地不规则了,那峭劲的枝丫横斜旁逸,在空中胡

乱地盲目地延伸,巨大的树冠覆下一面面淫绿的伞

来。

  我坐在一棵樟子松巨大的高高地裸出地表的

根上,根子的缝隙里,蚂蚁们正在成群结队地进进

出出,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我很羡慕这些小

小的生灵,它们可以自由地进出,潜入地下,倾听

这古老的生命灵魂的吟唱,看那些根须在泥土里痛

苦地延伸挣扎的情况。我轻轻地抚摸这些结满伤痂

的根,似乎能够感觉到它们在痉挛,在战栗,是一

种无声的痛苦的动作。此时此刻,没有谁能够像我

这样如此清晰地感受一种生命———哪怕它是一片

微薄的叶子———在时间和空间的笼罩下那种无言

的痛苦和意义。此时此刻,我感觉到我突然间变得

苍老了,胸廓中起了一种苍凉的回响,像冬日的凉

风在结冰的河川里鼓荡。

  还有呼伦贝尔烟波浩渺的达赉湖,美丽辽阔的

鄂温克草原,塞上苏杭扎兰屯,落叶松的故乡大兴

安岭,敖鲁古雅、满洲里、阿里河,根河、牙克石、满

归,无一处不是碧绿的、神奇的、美丽的,一想起来

我就心旌摇荡,激动不已。兴安岭的猴头、白蘑,阿

荣旗的木耳,根河的飞龙,阿里河的柳蒿牙,达赉湖

的鲤鱼鲫鱼、小银鱼,一一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在我尽情观赏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

现出另一个世界,一个荒无人烟、鸟兽绝迹的世

界,那便是阿拉善、鄂尔多斯广大的沙漠。它和呼

伦贝尔森林的绿色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啊!那是一

个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森林与各种植物的宝库,

是象征希望和生命的绿色海洋。真不知是大自然无

意的巧合,还是造化的有意安排?这两个世界不偏

不倚分布在内蒙古的顶东头和顶西头。北中国这一

架巨大无比的天平的东西两头是多么不平衡啊!

  我第一次横穿内蒙古中西部大地,是为了到东

北求学,我从乌海登上东去的列车,经河套、包头、

呼和浩特、北京,出山海关,最终到达沈阳。此后学

成归来,参加工作的几十年中,由于工作性质,我

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内蒙古,我曾伴落日余晖在阿拉

善戈壁发思古之幽情;我曾在敖鲁古雅原始森林,

亲尝鄂温克老猎人为我烤制的“列巴”和鹿肉干;

盛夏之夜,苏尼特草原,和朋友们纵情歌唱,豪饮

大嚼;七月流火,达赉湖中,和朋友们,劈波斩浪,

挥洒豪情……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内蒙古,我的家乡,它是多

么辽阔、美丽而又神奇的一片土地啊。

   选自刘志成、王振荣主编《内蒙古60 年散文

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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