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大眼，脸稍长，牙白大而尖，

脸上堆着几片红晕，老是微笑着，闭不

上嘴。这是大舅结婚前给我的印象。大

舅是聪明的，也念过几天书，当时当地

唯一的私塾是一位姓史的老先生开

设，史老师对大舅非常喜欢，视为较有

发展前途的学生。后来不知何因，大舅

放下手中的书拿起锄头铁锹走向田

野，永远告别了课堂和知识。

　　据说大舅是水命，栽树极易成活。

姥爷家周围的三条大沟成为大舅播撒

汗水和希望的所在。其中最大的沟石

泫沟是我写过的，大舅在这里栽种了

四五十棵杨树，现在都已成材，高大而

正直，十分惹人喜爱。若一棵棵卖出

去，也能卖得许多钱。姥爷已将这些树

视为晚年的养老树。大舅在其他两条

沟里打坝淤地，种植桃、李、杏、海红、

梨、苹果、木瓜、花椒等树种，树木皆枝

繁叶茂，葱茏郁郁。他遇洪放水，不避

雷雨，不惧电闪；遇天大旱则担水浇

灌，汗水滴滴落于足下。天未明即起施

肥，锄草，剪枝、打药，将所有的心血和

汗水投入到这几条原本荒芜的大沟

里。可惜他辛苦如此，竟没能吃上几颗

香甜的果李。

　　大舅如果就这样长年累月地栽下

去种下去，也许他将是幸福的，快乐

的，或许还会长寿的。但是他不久就结

婚了，灾难和痛苦降临到他的身上。

　　他的妻子姓史，女中排行老四，叫

史四女，美貌异常。而我大舅也是一表

人才，身材高大，气质非凡，完全配得

上她。史的父母并不是那种善良和气

的人，尤其在爱财上，可以算得贪财如

命。大舅和史家的女儿订婚后，史家一

再以种种借口向姥爷多要钱，并阻止

拖延大舅的婚期。其间，两家曾几番争

吵，几欲破裂，但因我姥爷口才极好，

协调能力非常强，能伸能屈，办事圆

滑，终于使这门婚事没有告吹。据我姥爷后

来回忆说，在大舅的结婚仪式上其实就体现

出一些不好的征兆。那时吃豆腐都得通过石

磨磨豆子。在磨豆腐的途中，无缘无故大磨

石一裂为二。婚礼上客人又吵吵闹闹，惹下

一些不该惹下的客人，致使婚礼不欢而散。

大舅和妻子的感情并不是不可调和的，

因为在当时先结婚后培养感情的夫妻有许

多。他们结婚后不久妻子就怀孕了，这足以

证明，他们的感情还是有一点的。

　　当时大舅已经与姥爷分家，另立门户。

妻子怀孕了，可农业社分下来的锄禾任务并

没有丝毫减少。大舅此时已经在离家较近的

纳林沟煤矿挖煤。按理说，在农村，怀孕的妻

子也可以劳动一段时间，但大舅的妻子大门

不出，与锄禾丝毫不沾边。原因是什么？是大

舅体贴妻子，怕劳动累坏身子？还是他的妻

子懒惰，不想劳动？从此又可看出，他们的关

系和感情确实是极一般的。

　　妻子快要分娩了，大舅是否感到马上要

做父亲的幸福和激动呢？其实他的灾难和痛

苦又深重了一步。他的外母我现在仍有一点

印象：个子相当矮，似乎只有一米四五。但是

腰粗膀大，极不协调，脸上的横肉东一块西

一块，细窄窄的贼眼，眉毛粗而短，一个相当

大的鼻子，皱纹很多，一看就是一个恶婆。如

此丑的娘怎么会生下善良的女儿呢？

在她的女儿待产期间，大舅的外母常常

和大舅过不去，几句话说不对，某件事不依

她的心，她常常不让大舅去上班，把大门一

锁，大舅无论如何也要不出钥匙。最后只好

翻墙而过，大舅逃之夭夭，短暂地脱离了烦

恼。

　　大舅的妻子终于生了，难产，女孩，死

了。大舅的妻子整日哭哭啼啼，不吃不喝，接

生婆为了安全，答应替她抱一个孩子。果然

不过两日就抱来一个女孩，这就是我的大姑

舅妹，现已成家，弹指一挥间已有二十几年

了。

　　后来，大舅的妻子又生了一个女孩，接

着又生了一个女孩。后来，大舅的妻子又怀了

一个（后来生下来是个男孩）孩子，但大舅没

有见上。我想这是大舅短暂一生中的又一个

悲哀。老天对于大舅总是不公。因为我想，那

个年代的人对于有子或无子心情一定是很不

一样的。

　　一个微笑着的大舅，一个奋斗着的大舅，

谁能想到他会忽然从世上消失。初冬的一个

下午，大舅下班后乘坐炭车回家，大卡车带着

后挂。大舅坐在主车上。行至玻璃圪旦，下车

时大舅栽入车下，后挂从胸上轧过去。当时他

尚神志清醒，爬到路边。有人大喊，司机停车，

将他送到牛连沟医院，并不治疗，观察变化。

姥爷闻知，跑到窑沟四处问寻，有人说嘴里上

来了血，他已乱了脚，天快黑时才摸到我家，

我母亲从邻居那里借了只马灯，照他到牛连

沟。大约姥爷还没有走去，大舅已不在了。

姥爷和姥娘悲伤过度，用手指挖刨炕皮，

指甲磨掉了，流着血。炕上，现出左一条右一

条的血道。但是这悲剧的出现就没有他们酿

成的一份吗？

　　史家的人对于大舅的忽然去世，是一种

什么心情呢？他们关心的不是我大舅的死活，

而是我大舅遗留下来的财产。就在大舅的后

事刚办完，史家兄弟就摸黑赶车来抢东西，

米、面、未加工的粮食，布料以及一切能拿的

东西，基本都偷光了。等我姥爷发现时，柜子

里的布已运完，空空如也。

　　大舅的棺木放在他生前种植的一棵高大

的海红树下，第二年即枝枯叶尽，也一去不复

返。迷信的人说，是大舅的棺木给冲死了。是

树木有情呢，还是大舅真的发怒了？如果是后

一种的话，那么这是大舅善良一生的唯一发

怒。我想大舅还是特别钟情这棵树，所以顺手

将其携带到云天之上，继续培育它去了。

　　现在，大舅的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已

长大。我的二姑舅妹也快要出嫁了吧。写下这

点文字，既感伤大舅苦难的一生，又希望他的

悲剧永远逝去。

　　　　　选自《山东文学》2013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