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涟近年来，创作成绩斐然，蔚为大观，尤其是他的30篇总题为“伊犁往事”的系列散文，颇为引人关注，耐人琢磨。

　　文涟的这一组散文，选择了一个新的视角：叙写自己的童年经历，描述一个孩子眼中的大千世界（主要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一座边陲小城的风风雨雨），因而也就别有情趣。用刘亮程的话说：“这个世界的最真实部分，或许永远需要一双孩子的眼睛去看见并牢牢记忆。”（《住居者的声音》）

　　归纳起来，这组散文所写的内容，不外三个方面：

　　一是摹写心中的人物。在他的人物画廊里，有形形色色的面影与身姿，其中有自己正直勤勉的父亲、乐善好施的母亲，也有父辈的倔强耿直的同事、慈祥厚道的炊事员、含辛茹苦的卖冰棍的大妈、默默奉献的家属队的大婶、热情敬业的书店服务员、技术精湛的照相师傅、沉默寡言的摆小人书摊的老人、气质高雅的女老师、机灵侠义的维吾尔族小伙伴、神色忧郁的俄罗斯族姑娘、没有血缘关系的可爱的妹妹，等等。这些人物都是最基层、最朴实的人民群众。通过作者的描摹，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美好的心灵，让人感到可亲可敬。

　　二是描写身边的事物。事是极普通的事，不外看电影，逛书店，放风筝，掏鸟蛋，排队买肉，下河游泳，上树摘桑葚等等；物也是极细小的物，尽是鸽子、乌鸦、土豆、白杨树、老房子、照片、书摊之类。这些普通细小的事物，看起来琐屑之极，作者却力图通过自己营造的艺术窗口，反映生活的变迁，折射时代的风云。

　　三是抒写生活的感悟。散文是一种比较“随便”的文学样式，上下几千年，纵横千万里，宇宙之大，昆虫之微，都可以随作者的意愿，纳入它的画幅。但是，如果仅仅如实地写出几个人、几件事，那只能归入中小学生的作文范畴。文涟的散文，取象虽小，但都写出了自己对生活的感悟，能够把读者引入更深的思想境界。请看作者在《蓝天里鸽哨悠悠》中的一段感悟：“长大成人后，我常常想，或许我对自然生物的关爱，对人世间友情和爱情的理解，就是从鸽子身上悟出的。鸽子不管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它都不会忘记养育它的主人，不会抛弃自己的故乡。故乡仿佛是一根线绳，永远拽着它思念的心……”读者看到这里，“整个身心仿佛都被鸽子带向了无限美好的空间”，其实是被作者带入了更高的境界。

　　这一组散文的特色，体现在三“有”上：

　　一曰有真情。散文由于内容和形式都比较自由宽阔，容许作者直抒胸臆，直接表达对事物的爱憎、体验和评价，因而它也和诗歌一样，形象之中浸透了作者的感情。这感情，必须是真实的，毫不忸怩作态。他怀念妈妈：“其实妈妈已以她的一生告诉了我，那就是：做个好人，做个善良有同情心的好人。”他回忆父亲：“五年里，我见证了人生道路上的大起大落，幼小的心灵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沧桑和变幻莫测……”他为正直的彭伯伯去世而悲哀：“我的心刹那间一片苍凉，心海里飘落起茫茫大雪。”他向鶺鴒鸟道歉：“看看四处上下翻飞不停呼叫的那一对对亲鸟，觉得十分对不住它们。”他神往街头叫卖冰棍的声音：“现在回想起那种声音，听出的是一种含辛茹苦，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和憧憬美好之情，是一种博大无边的爱的胸怀……”他惋惜几个老照相馆的消失：“似乎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任务，像一片枯黄了的树叶，飘逝在以往的历史烟尘中。”他留恋工人俱乐部前的小人书摊：“我想，我灵魂的潮汐一多半是在那个小人书摊上开始涌动起来的……”由于作品中充溢着真情，所以才有了撼动人心的力量。

　　二曰有实感。文涟在作品中抒情言志，或直抒胸臆，或托物起兴，总是内情与外物相融合，意与境相应和，洋溢着浓浓的诗意。请看作者对伊宁市大街小巷中的白杨树的描写：“春天，那一排排数百成千上万棵光滑笔直英姿挺拔的白杨树，在一阵阵的春风劲吹下，发出‘呼——呼——’的响声。不久，树干枝桠上便生出星星点点的叶芽，似襁褓中的婴儿般柔嫩，嫩芽在淅淅沥沥雨夜里经雨水的一番洗礼，悄然舒展；等到了天亮，芽儿已长成心形叶片，嫩绿得晶莹剔透，弥漫着别样柔情，令人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沉浸在温馨与浪漫中了。进入五月，那一树一树的绿色旗帜宛如一条条绸带，柔媚地缠绕着伊宁市的大街小巷，伊宁市便沉浸在郁郁葱葱的白杨中了。”有了这样细致的观察与精心的刻画，作者的感悟便油然而生：“我们的心事随着白杨树叶儿一天天的增多，我们的理想随着白杨树一起渐染绿意，我们的身体随着白杨树一起一天天升高而粗壮有力，我们的性格也如白杨树一样质朴而坚强起来。”这些平凡的一花一果、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虫一鸟，经过作者的精心加工与提炼，尤其是通过巧妙的联想，原来不甚惹眼的事物，都闪射出了耀眼的光彩。

　　三曰有趣味。“言之无文，其行不远”。这里所说的“文”，是指文章的文采。有文采的散文才能让人读起来趣味津津。丰富的想像是文采，巧妙的构思与布局是文采，优美动人的语言也是文采。文涟的作品在这些方面都是下了功夫的。且看他怎样描写小巷里的歌声：“那歌声悠悠扬扬，回荡往复，像是在唱给远方的亲人，又像是在慰藉孤独的心灵，排遣寂寞和惆怅。”（《夜色茫茫》）“先是小声低吟，继而渐渐高昂、嘹亮，似夜莺一般优美动听，又像是袅袅的云烟，攀附着夜色的影子，缓缓地在巷子里回荡开来，漫过墙头，缭绕于白杨树间”。（《小巷风情录》）“特别是一个人孤独无助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那一晚的情景，想起我哼唱的那几首歌，……我的头顶就仿佛有一轮明月，在清清润润地朗照着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像是漂游在苍茫大海上的一艘小船，在孤独与寂寞中，与天上的月亮悄然融合在了一起，从而生出诗的翅膀、鸟的歌声……”（《夜色茫茫》）作者调动各种手法，把那醉人的歌声写活了，字里行间充满了诗情画意。

　　由于作者观察细致，描写细密，因此也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且看他笔下看老电影的细节：“一道又长又细的灰白色光柱在人们的头顶上方晃悠着，人们的眼前霎时有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空间，我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它，似乎那里有我未知的一个世界。再过一会，一种宏大而又激情昂扬的音乐声骤然响起，仿佛空气也颤抖起来。那雪白的空间先是发黑，随即出现了那工农兵的雕塑，接着声音低了下来，那雪白的地方开始出现了平原、树木、庄稼、房屋。渐渐地，我好像步入了那个遥远的环境中，坐在座位上的我只是个空壳，而我的灵魂已悄然出壳，随着那道银白色的光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看老电影》）再看他笔下的炊烟：“丝丝缕缕的青烟不时从这家墙头那户房顶上袅袅升起来，在白杨树间缠来绕去，在巷子里形成一顶帐幔，驱赶着嗡嗡叫的蚊蝇。”（《小巷风情录》）还有俄罗斯族姑娘的眼睛：“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大而明亮，好像清晨时分大森林里的一泓湖水，只是湖的上空仿佛漂游着一丝浮云，使她眼里透露着一种迷茫而忧郁的神色……”（《巷子里的俄罗斯人》）细节是对人物、环境的某一局部、某一特征的具体摹绘，或对事件发展中某一细微事实（事态）的形象描写。所以巴尔扎克说：“当一切可能的结局都已准备就绪，一切情节都已加工过，一切不可能的都已试过，这时，作者坚信，再进一步，唯有细节将组成作品的价值。”（《个人生活场景·后记》）

　　文涟作品的情趣还表现在，作者用孩子的眼光反映了“文革”期间的狂热与荒唐。诸如宣传队演节目，撒传单，贴大字报，游街示众，贴“忠”字，绣毛主席像，以至吃忆苦饭，武斗等等。作者在《偷抓了几把花生米》中写道：“盼望着哪天哪里再发生一些武斗就好了，那样我就又可以随大人们去参观，又可以悄悄地抓几把花生米之类的东西回来，美美地吃一顿……”在《忆苦思甜》中写道：“哈哈，真有意思，忆苦思甜饭竟这样好吃，……倘若旧社会都吃的是这样的饭，那也不算是太苦吧……”就这样，让当时的人们诚惶诚恐的武斗、忆苦思甜之类的政治事件，以至人们心目中庄严神圣的“文化大革命”，在一个孩子的眼中竟是这样的滑稽，也算是“幽了一默”，比起声色俱厉、义正词严的批判来，是不是更有情趣，更有力量？

　　当然，文涟的这组作品也不见得尽善尽美，个别文章由于构思不精，似有敷衍成篇之嫌。不足之处，可以说道的，有三点：

　　一是文中记述的事情年代比较久远，且作者当时年龄尚小，对有些事不太清楚，现在下笔时就应多做些调查研究。如：《吃土豆》中说：“那时候粮食实行定量供应，成年人每人每月二十几公斤，未成年人呢也就十几公斤”。这说法不确，当时一般成年居民的粮食定量是每月29市斤，没有那么高。在《最初的疯狂》中写道：“那天是伊宁卫校的红炮兵们在庆祝并宣传文化大革命的动员令——‘五·一六’通知的发表。”事实是，“五·一六”通知是1966年5月16日发表的，而“伊宁卫校的红炮兵”则是这一年的秋冬季节才成立的红卫兵组织。在《巷子里的俄罗斯人》中写一本小人书讲的是保尔·柯察金的故事，说“画中的丽达出卖过保尔”，作者记述有误，冤枉了丽达。

　　二是一些作品的标题比较平淡，诸如“家属队”、“照相馆”、“宣传队”、“王德叔叔”、“彭伯伯”、“宋淑芳老师”等等，似乎少了点吸引人的眼球的文采。其实，另外一些标题就挺好的，如：“蓝天里鸽哨悠悠”、“天上的鸟呀地上的树”、“岁月起落里的歌声”、“曾记否，那白杨树深处的城……”、“放不下的克拉玛依”等。标题恰如文章的眉目，眉清目秀，容易一见钟情，因此要在拟题时多费些功夫。

　　三是文字有粗疏的地方。有的句子经不起推敲，如：“从高大粗壮哗哗作响墨绿色的白杨树叶上飘过来”（“树叶”怎么会“高大粗壮”？）“看不惯的事别人不说，他说；听不惯的话，尤其是那些不实事求是、捕风捉影的话，别人不说，他说。”（“他说”是“他批评”的意思，但容易造成歧义，好像他专说“那些不实事求是、捕风捉影的话”。）“看到一张两寸左右的黑白照片，……她们或蓝或黄打满补丁的衣服、裤子和帽子上落满了灰尘。”（既然是“黑白照片”，如何看得出“蓝”或“黄”的颜色呢？）有的词语写错了字，如：“赤（炽）热”、“苍（菖）蒲”等等，虽属细枝末节，但会影响表达效果，也该引起重视。

　　拉拉杂杂，念了几段“三”字经，说的不一定准确，仅供参考。不当之处，希望作者与读者批评指正。

　　（责任编辑：高彩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