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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仁散文/【四川】李国仁

点击率:4913
发布时间:2016.06.27

  红狼,又名雪夜红狼、巴夫,本名李国仁,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生于四川大巴山区农村,曾先后做山村教师、报社记者、报纸副刊编辑。现为中国青年诗人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外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外文艺》编委、《荒原》文学主编。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曾多次获全国诗歌类和散文类文学奖项,作品入选《中外华文散文诗作家大辞典》以及其他选本,已出版个人诗歌集《生命放逐》(1999年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回家的路》(2007年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2008年,完成50余万字的长篇乡土风情小说《农历》的创作。



  怀念村姑时代



  一

  所谓村姑,就是乡村的姑娘。而“村姑时代”,则是笔者想到的一个词汇,或者时间概念。村姑时代,绝对不是《女儿经》里要求女子“凡笑语,莫高声”的封建时代,确切地说,应该归纳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农村经济和文化都相对落后的那个时期。农村女性的社会地位较之旧时代已经得到明显的改变和提高,女子再也不用缠脚,再也不受“言不出声,笑不露齿,手不离针指,足不越闺门”(《梦中缘》)的规定了,她们都获得了自身的权益,不仅可以自由出入于公开场合“抛头露面”,还进学校读书识字学文化,尤其是婚姻的自由再也不纯粹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包办了,她们有权利为自己的婚姻做主,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但是,由于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和封建思想在农村不可能彻底改变和根除,兼之农村姑娘天性善良,所以,她们大多还是处处顺着父母的意愿行事。

  所以,那个时代的农村姑娘,仍然在父母传统的教育下长大,深受伦理道德的约束,大多识字不多,但剪裁绣缝、酿酒熬糖、洗衣做饭和待人接物等农村女性必修之课却是一样也不能落下。

  我们把农村的这个时代权且称为村姑时代。

  村姑时代的村姑,是乡村的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她们赋予乡村无限的生机和许多诗情画意的浪漫,是每个男子内心世界里的精神寄托或灵魂的皈依。

  村姑们的身影,出没于阡陌纵横的田野,出没于绿树掩映的房舍。一身布衣布鞋,不施粉黛,干净素雅,头戴草帽,身背篾篓,或锄禾或割草,身边少不了一头牛或一群羊;村前的河流或房前的池塘,是她们淘米、浣衣的地方,欢歌笑语和清凌凌的水一起荡漾;农闲的窗前,不时飞出怀春的情思,几丛竹和几片芭蕉还有一树紫荆花,透过花与叶的缝隙,总会窥视到一两个或梳妆整容或绣花纳鞋的淑女,她们窃窃私语,流目四顾却又羞涩腼腆;赶集的路上或探亲的归途,她们头上的长辫悠然晃荡在两肩,发梢上的蝴蝶结总在飞呀飞……

  然而,曾几何时,乡村里那些勤劳善良、美丽聪慧的村姑们,都在岁月的长河里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不管是在城市还在乡村,我常常在爱情之外去追忆那个时代,去怀想那个时代的村姑。今天的乡村,当你任意走进哪个村子,不仅看不到一个村姑的身影,就连她们晾晒在院坝里的衣物也找不到一件了。

  二

  今天的村姑都到哪去了?

  据调查和客观分析得知: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开始,农村少数女孩子在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后,就离开了乡村;而大部分学历不高的农村女青年,刚长大成人以后就到外面打工去了,犹如父母放飞的风筝,挂在城市的枝头上,再也收不回去。

  求学是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打工挣钱也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提高生活质量,而农村已经越来越满足不了她们精神上和物质上的需求。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在父母的公开支持或默许下,她们一个个弃家别亲,踏上了寻梦之路;她们一批又一批同村人结队成行,远走他乡,仿佛移民迁徙。或许,她们不是在背弃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她们只是暂时的出外做工,给家里挣钱,或者过年的时候,她们还是要回来的。但是,在外见过世面的她们,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村姑了。不仅衣着时髦,与城市人无异,就连说话的腔调也变了,更不用说行为举止。哪怕她们的身份并不是城市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这个时期的农村女子,很少有父母为之婚姻大事考虑和担忧的。因为,有的已经嫁给了城里人;有的过年时把在外面同居的男友带回家见了父母亲;有的,你当父母的也不要问,反正到时候晓得给家里寄钱,至于与谁结婚,就不用你们当大人的操心了。于是,乡村披红挂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传统婚嫁仪式也慢慢地淡然了。人们再也看不到姑娘出嫁时的哭嫁和娘送女的依依不舍的场景,也听不到婚礼主持人在堂前高喊“六礼告成”的声音了。

  就这样,村姑,犹如这个地球上的稀有物种,已经濒临灭绝。

  这些都是在物质与精神的对抗中,人的价值观念改变以后,村姑才无处可寻,乡村也才出现了这样的尴尬局面。

  村姑不存,世上的淑女又何在?

  三

  怀念村姑时代,其实是为了怀念唯美和纯粹的乡村爱情。

  那个既美妙又让人神往的村姑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留下的只是一个个支离破碎且荒芜的村庄,以及那些有关村姑的模糊的记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今天的乡村,桃花依旧,而人面已不复在,我们再也看不见那些让人心旌摇曳的村姑的倩影,处处是物是人非的空廖和寂寞。

  每每念到这两句诗,就会想起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村姑。仿佛这两句古诗,或许不只是这两句,还有《诗经》里的许多篇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雎·周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夭·周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扶苏·郑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秦风》)这些诗句,我理解,都是在描写村姑,记叙的也都是乡村里朴实无华的爱情故事。

  唯美和纯粹的爱情,就来自于物质贫乏的乡村,来自于心灵手巧和内心世界非常单纯洁净的村姑。

  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的时候,我就常常看见村子里的一群姑娘,有空的时候,她们总是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像一群不知忧愁和烦恼的喜鹊,有的拿出刚刚绣好的一方手绢,上面是一对“鸳鸯戏水”图;有的拿出才绣了一半的鞋垫,上面是一个“双喜”。一群姑娘一起追问一个姑娘,要她坦白她的心上人在东村还是西村,是张家还是李家。那位姑娘满脸含羞,却又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娇嗔地说:“我不告诉你们!”

  那时候,村里的姑娘们,他们择偶的标准是看人品,只要小伙子勤劳、善良和诚实,就可以作为自己一生的依靠,至于家庭环境和经济状况都不重要。男女婚姻从相亲到完婚,需要经过订亲、看人户、落首拜、落大拜、下期书、迎亲这“六礼”,所谓“看人户”,就是男女双方相互拜访,熟悉门户和地理环境;“落拜”就是男方到女方家拜访女方的族人,同时送给姑娘一些衣物和首饰,而女方也有相应的礼物回赠男方;“下期书”就是男女双方约定完婚的日子。相亲之时,有双方父母和媒人在场,被相中的男女,双方就可以互赠定情信物,一般是男方为女方扯两尺做鞋的布,女方回赠男方绣花手绢或一双鞋垫。

  婚前男女没有都市里的浪漫,也没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和海誓山盟,但双方都把相思之情深埋于心底,恪守传统的道德观念和情操,决不敢越雷池半步做一些荒唐的事来。即使小伙子偶尔大胆地牵一下姑娘的手,姑娘也显得心慌意乱,满脸通红;即使赶场和到村上看“坝坝电影”,姑娘们也是三五成群地结伴同行,让男友或其他男人无机可乘;她们不在衣着上比款式,而是论花色,绝对不穿短裤和低胸上衣,更不会将自己的肚脐眼露给别人看。这并不是她们的保守,而是一种情操,是作为一个女性的本能和天性。姑娘们都视自己的贞操如生命,都不敢轻易地以身相许于任何男人,必须等到自己的情郎把自己明媒正娶,必须要等到新婚之夜才能将自己干净的身子献给自己的丈夫。如此,姑娘心里才踏实,才能心安理得地跟着自己的丈夫生儿育女过一辈子。

  婚后的姑娘已成人妇。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在外面耕地犁地、凿石砍樵,女人在家纺纱织布、相夫教子,夫妻相濡以沫,忠于对方。夫妇俩结心同盟,勤俭持家,一辈子过着平淡且和谐的农耕生活。逢年过节,妻子收拾一背篓礼物,与丈夫一同携儿带女,欢欢喜喜地回娘家,与娘家人坐在一堂,亲切地嘘寒问暖。外公外婆,含饴弄孙;姑嫂嬉笑传情;昔日伙伴再次相聚,少不了旧情重续,大家在融融乐乐的喜庆中,感怀往事,共话桑麻。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她们虽然没有过轰轰烈烈的爱与恨,但日子过得却也有滋有味。

  四

  这并不是笔者在刻意杜撰事例以说明村姑的完美无缺,这确实是对那个时代农村女性品性的真实反映。或许,村姑时代的村姑们,她们并不知道啥叫“淑女”和“辣妹”,也不清楚“红杏出墙”和“第三者”的含义,更不能理解“试婚”这个词。她们不懂啥叫爱情,只清楚啥叫相思,只清楚她们是女性,天生就晓得害羞和矜持。她们知道,作为一个女人的名节和贞操比自己的生命都宝贵。如果有人对她们有非分之想,提出同居或试婚,她们肯定会在当场因为羞愤而死。

  今天我们之所以再也看不见一个真正的村姑,我想的是,她们全都被这个同居时代的乱伦现象所气愤,所惊吓,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村姑们全都上吊自杀了。随着笑贫不笑娼的唯金钱和物质至上的时代的到来,一个并非百毒不侵的村姑时代因为瘟疫而死亡。

  最终,村姑时代在中国结束了。

  似乎,所有的淑女和纯粹的爱情已成无字的荒冢。



  天上的河



  一

  小时候在农村,常在夏日里听到天空中有如水涛的轰鸣声,隐隐的,由近及远或由远及近。而每每这个时候,天就显得特别阴暗和低矮,仿佛伸手可及。听大人们说,那种声音不是打雷,而是天河水在响,是要下雨的迹象。果然,没多久天就下起了雨来。

  天上有一条河,叫做天河。那时候,老人们都很肯定地这样说,我们小孩子也就相信确有一条河在我们的头顶上,在日夜不停地奔流着。所以,我们常怀一种恐惧心理,把天河想象成一种怪兽,担心它随时会出现。尤其是夏天在山坡放牛的时候,只要是天暗下来,听见天河水在天空响,大家便惶恐不安起来,生怕天河里的水从天而降,将我们淹没。当天空越来越暗,翻涌着的黑云将要贴近大地的时候,我们一边惊呼着“天河水响了!”一边催赶着牛羊,像被风卷着的一样仓皇地向家的方向逃窜。

  给我印象极为深刻的是,一个夏天我独自一人在田野的遭遇。刚才还是烈日当空,不一会儿,天空便骤然黑了下来,紧接着,雷电交加、狂风大作,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道道闪电划破雨空,把雨中摇晃的树木照得雪亮;猛一个炸雷,都感觉到大地在震颤。我孤零零地兀自站在田野,在雨中无处躲藏,任由雨水浸泡。雨声并不像雨声,而像洪水的咆哮。在苍茫的雨雾中,我早已分辨不清方向,不知道哪是天哪是地,仿佛处在一个无人的世界。我含着雨水和泪水,呼天抢地地哭着叫着:“爹,娘,你们在哪里呀……”可是,在雷雨中,我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个时候,我非常害怕,真的以为是天河决堤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当雨过天晴时,我还没有从恐惧中挣脱出来。我心有余悸地回到家里后,很是感到委屈,冲着爹娘再一次的哭了起来……

  以后,我只要一听见“天河水”在头顶响,就特别害怕。

  我们无论是在山坡上放牛放羊还是坐在自家门前看小人书,常常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来,两眼望着天空发呆。我们在想象着那天上的河到底像什么样子,是不是也跟我们村子下面那条河差不多,秋冬水浅,春夏水涨,有时清,有时浊。河里有鱼吗?河上有桥吗?

  二

  雨后的天空非常明朗,碧澄如洗。

  就在那天晚上,我坐在院坝里仰望着晴朗的星空,看见一条宽宽的银白色的带状物横亘在天上,犹如一条分岔的河流高高地悬挂在头顶。大人们说,那就是天河。

  那就是天河?原来天河竟是这样的美?!

  在深邃遥远的夜空,在缀满了星星的深蓝色天幕上,银色的天河好像嵌着的一条耀眼的镶满钻石的白金项链,显得那么尊贵和沉静,且熠熠生辉。望着天河,数着天河两岸的星星,偶尔看见流星划过;时间长了,我们还发现天河在不知不觉间移动了位置。看着天河如此美丽,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憎恶和可怕,心里稍感安慰。

  面对夜空之上的天河,我们越发觉得其神秘和好奇,便禁不住地问大人:天上也有人吗?天河的水为啥这个时候不流下来呢?今天白天是不是天河的水淌下来了?大人们会认真地说,傻孩子,天上咋没有人呢?只不过天上的人都是神仙;天上的河呀,专门有神仙看管,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是天上最大的官,统治着各路神仙,他俩想什么时候给人间下雨就吩咐看管天河的神轻轻地摇一摇天河,让溢出来的水洒到地上滋润庄稼生长和人畜的饮用,人间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靠老天爷,也就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对人间发善心,合理地为地上降雨;有时候,连续几天下暴雨,地上洪水泛滥,那是因为人们对神的不敬,遭到上天的惩罚。说上古时候,因为人类的贪婪和凶残,惹怒了天上的玉皇大帝,玉帝就命天神将天河的水注入人间,整个大地一片汪洋,丑恶的人类被灭绝了。只有伏羲兄妹俩提前得到上天的暗示,躲进了一只巨大的葫芦里,并在葫芦里生儿育女,这才重新创造了人间。所以啊,人要行善做好事,不要大肆捕杀和砍伐,不要作恶多端……大人们都常这样告诫我们说。

  哦,原来天上也住着人,那些人都是神仙!

  难怪民间百姓经常向上天焚香祈祷!

  那年在外婆家,也是夏天的夜晚。我与外婆在院坝里乘凉的时候,问过外婆许多我还不明白的有关天河的事,外婆告诉我的却跟其他人说的不一样。

  外婆说,天河是王母娘娘头上的发簪变的。接着她便向我讲述了那个“牛郎织女”的故事——一个遥远的神话传说。在外婆的讲述中,我对织女的美丽善良和牛郎的勤劳朴实所倾慕和敬重,也深深地被他俩传奇的爱情故事所感动;也因为王母娘娘的无情和专横而恼怒,为织女和牛郎被天河所隔不能团聚而深深地同情。于是,我禁不住问外婆,天上的河咋没有桥呢?外婆说,有啊,那座桥叫做“奈何桥”。她说,只是在每年农历的七月七日才有那座桥,那是地上所有的喜鹊用它们身上的羽毛专为牛郎和织女架设的。王母娘娘也只允许他俩每年在这一天到奈何桥上相见一面。

  哦,原来如此!原来美丽的天河还有着一个悲戚哀伤的故事。

  因为有外婆告诉我的这些,所以,有关天河我要比其他孩子了解的更多一些。后来上学的时候,我们从老师那里得知,天上那条河叫做银河,是无数恒星在宇宙间组成的一个银河系,通常在晴朗的夏夜和秋夜会出现在天空。

  一下子,我好像再也不担心天河的水倾流到在地上了,并越发觉得它是夏夜星空之上最美丽的一道景观。过后想起来,夏日我们常听见天空隐隐的轰鸣声,那应该是雷声,而不是什么天河水在响。

  即使如此,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科学的发达,我们对宇宙自然有了更深的了解,但乡下人大多还是习惯把银河叫做天河;老人们仍然相信那就是天河,并说他们经常听见天河水在天空响起。

  奇怪的是,关于天河的那些古老的传说,我似乎也未曾彻底否定过,在我的潜意识里,有时觉得还真是那回事。我也因此常常想到老家的乡村之夜,想起我的童年,想起天上的河。

  老人们都说,善良的人死了后都要到天上,原来在地上是做什么的到了天上还做什么。

  那年我五岁的弟弟死了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象着他在天河边青青的草地上放牛的情景。是的,就他一个孩子,仍然穿着一件遍布份疤的蓝布褂,骑在牛背上,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荆条,甩得啪啪的响,沿着天河不停地追赶着白云。外婆去世后,我想象着她在天河边汲水洗衣的样子;后来,父亲去世后,我又想象着他在天河边的农田里锄草和灌溉……

  我常常感觉我那些逝去的亲人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并日夜在为我们祈寿降福。

  是的,我愿意把天上的河想象得像童话那么美。

  三

  我常在想着天上的河,想着童年时代那些美丽的夜晚。事实上,我们从乡村迁徙到城市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头顶上的天河;事实上,我们已经远离了大自然。

  事实上,当我们已看不到天河的时候,大自然正在遭受劫难。

  近年来,在全球性的连续不断地遭遇海啸、火山爆发、地震、雪灾等灾难之后,已让我们感觉到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正在一步步走向毁灭。当我们还未从失去家园,失去许多亲人和同胞的悲痛和阴影中走出的时候,我们又在这个夏天连续遭受了一场场暴雨和洪水的浩劫。这个曾是那么美丽祥和的地球,已变得狰狞恐怖,已让我们在失去安全感的同时,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每当经历强降雨和看到洪水肆虐,我们无多有少都有一种恐惧感。因为我们经历了太多的灾难。面对一次次的强降雨和洪水的到来,我就联想到了天河,想到了“天河决堤,水淹人间”的神话,想到了民间古老的一些谶语。

  在天地之间,我们似乎感知到自己的柔弱和渺小,常常对大自然中的许多物理现象都产生一种敬畏,比如雷电、暴雨、冰雪……那个时候的自然灾害并不常见,偶遇诸如山洪造成的山体滑坡,和雷电引发一棵大树的枯枝燃烧等,均被大人们视为是妖或者神的法力所致。那时,虽然我们年幼不明事理,虽然我们非常敬畏神灵,但对于我们赖以生存的大地、山林、湖泊以及周围的一切自然景物,都是非常信赖的。因为我们不作恶,对得起天地,就不担心天上的神对我们惩罚。面对近年来全球不断发生的灾难,我们应该想明白,这不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而是我们人类自己在毁灭自己!

  正如,小时候我们常常因捅马蜂窝而被马蜂蜇,因捣鸟窝而被鸟啄,这都是我们自己找的。是的,只有敬畏自然,尊重地球上所有的生命,我们人类社会方才得到祥和安宁。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老家与全国大部分省份一样遭遇了严重的旱灾。这不知道是不是人们冒犯了上天,致使上天采取不下雨的方式对人间予以惩罚,四十多天没有下过一滴雨,不仅田地里的庄稼被干死,就连人畜饮水都非常艰难,需要到相距山底四五里远的河里去背水。于是,老家的人民根据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硬是将山底河里的水从上游源头开凿渠道引到了山梁,高悬于村庄之上。通水那天,我们小学生还专门去进行了文艺演出,以表示热烈庆贺。当我们看见在距山底五六百米高处,悬挂于陡峭山崖的一条呈白色的水渠,依山势逶迤延伸数十里,水渠里正流淌着碧清的水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天上的河。

  这是一条实实在在流淌在村庄高处的天河,它没有天上的河那么神秘,也不是童话,却比童话还要美。因为,自建成到现在的三十多年来,它一直在灌溉着那片土地,一直在惠泽老家的人民。

  这样的天河才是遂民心、如民意,经受得起百姓膜拜的天河。

  人类社会虽然是在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中推进了文明进程,但并不是要肆意破坏大自然,向大自然强取豪夺。必须是因势利导,遵循自然规律,寻找可持续发展途径。古代大禹治水,也是因势利导,采取“疏”的方式;老家人民在修筑这条水渠时,采取的方式是“导”——导一条人间的“天河”,滋润大地五谷丰登。

  今天,如果有人听见我把银河叫做天河,肯定会笑我是“老土”,但我还是愿意这样叫,因为,天上的河,不仅关系到我们已经遥不可及的童年,更关系到整个宇宙生命和人类的未来。



  鸟声花影里的故乡



  成都的两位文友维文和洛川,好久就想跟我一起到山区农村去感受一下乡村生活,直到今年“五·一”大假期间才与我一起成行了却了这个心愿。

  李家湾是我的故乡,深处在大巴山的角落,所在乡镇芝苞口距通江县城五十余公里,而李家湾距芝苞乡场镇还有五六公里。当我们从成都乘车赶到芝苞口时,正好是五月一日早上的九点。原在乡供销社工作的表弟本来是准备在当天到成都去的,看到我们一行三人刚从成都回来,便打消了立马就走的念头,也跟着我们一同步行到李家湾。

  一

  那条从芝苞口老街的吊脚楼下流过的小河——苦竹滩,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层薄薄的雾气弥漫在河面上,萦绕在修竹茂林间,使掩映在树影下的老街瓦房,显得影影绰绰。许是好久没有发过大水的原因,穿流在岩石间的河水,清且见底得漫过卵石,悠悠地向下游流去;河面上不时有白鹭飞起,滩口处,有两三个女人在此浣衣洗菜,旁边石头上坐着几个孩子,把脚伸进水里,荡起一阵阵水花。我们将相机镜头对准他们“咔擦”一阵后,也像小孩子般在河滩的石头上跳来跳去。此时此刻,我又仿佛回到了我的童年。

  暂别芝苞口,我们便涉过苦竹滩,徒步行走在一条通往李家湾的村道公路上。这个五月,正是农历三月忙于春播的季节,一路上显得非常静,除了偶尔碰到几辆运载化肥的农用汽车、摩托车以及路边树丛里几头无人照管的黄牛以外,差不多没有遇到赶路的人。倒是山林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杜鹃鸟,一开始就忽而东忽而西地叫着“李贵阳”。故乡的人称这种鸟为阳雀,据说还从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阳雀一般都是在每年开春以后才开始叫,但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显得很神秘。那声音或者语调,极像村子里的某个村妇叫喊自己的丈夫,那样直接和大大咧咧(一点也显示不出女性阴柔的性格)。但是,山里人就爱听,要是在春夏季节里好长时间不见阳雀叫,人们反而不习惯,并觉得是件怪事。就是这东一声“李贵阳”西一声“李贵阳”,一唱一和,彼此照应的鸟声,既衬托了大山的空灵与寂静,也给山村增添了一种生机。

  也正是这杜鹃鸟的叫声,让旅途劳顿、疲惫不堪的我等,顿时来了精神。两位朋友更是兴奋不已,他俩都说在大都市里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鸟叫的声音,便问表弟,那鸟儿是咋叫的。表弟说它叫的是“李贵阳”,我说,也有说它叫的是“范喜郎”。两位朋友说,听起来还都很像。维文忽然明白过来说,那一定就是杜鹃鸟了,所谓“啼血杜鹃”指的就是它。我说是的,在我们这里被称为“阳雀”的其实就是杜鹃鸟。一说到这里,大家便都联想到了有关“孟姜女哭长城”的民间传说。

  我们边走边讨论着杜鹃鸟。两位从小就生活在大都市里的朋友时不时顺着杜鹃的叫声抬头举目四顾,试图能发现鸟儿的踪迹。这时候,只听维文惊呼道:“快看,杜鹃花!”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前面的山崖上,一簇鲜红的杜鹃花将花枝斜伸向公路,犹如挂在石壁上的一块红绸。我说,这时候在我们这儿,山上的杜鹃花才正开呢。表弟说,我们乡下人只晓得它叫“艳山红”(映山红)。洛川说,生长在山野里的杜鹃花,看起来要比城市里盆栽的好看多了。维文说,其实自然的才是最好的。我说,它在乡下却很贱,虽然年年都在漫山遍野地开,却年年都要被村民砍去作柴烧——只是,年年砍,年年有,它是不会绝尽的。他俩都不相信山上会自个儿长那么多杜鹃花,直到顺着公路翻过一道梁,看见远近山坡上这儿一簇那儿一垄,开得非常热烈的杜鹃花,在青山绿树的映衬下,分外惹眼,也分外壮观。这时候,他俩才明白我说的完全是事实了,没有一点吹嘘的意思。

  正说着,大家又都吸着气,并用手在额头搭着凉棚状,眼睛在公路两旁寻找着什么。是什么花这么香,不会是杜鹃吧?维文边嗅着鼻子边这样问我。我知道这种香味来自一种名叫“七里香”的刺藤花,它是一种多年生的有刺的蔓藤植物,每年同杜鹃花在一个季节里开花,花开白色,花蕊嫩黄,形似白梅,香味浓郁,随风飘散,很远都能闻到香味。七里香随处都可以生长,特别在房前屋后,多依附于其他树木和石墙,像葡萄藤一样到处蔓延。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俩时,洛川已经发现了它那如星星般大小的白色花朵。同时,大家还在溪沟边的背阴处,发现了许多丁香花,蓝白相间、娇嫩欲滴地开在树木下的间隙处或石头旁。

  这些无人照管的野花,在山村到处都有,我并不感到稀奇。可维文与洛川则一路的欢呼雀跃,一路的兴奋,并不住地称奇。大家早已忘记了疲劳和在太阳底下的曝晒,累了就在路边坐下来,抽支烟休息一下;渴了就在附近的溪沟里用手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咕咚咕咚”地喝几口,感觉比城里卖的矿泉水好喝得多。就这样,我们边走边欣赏路边和山坡各种鲜艳的野花,边闻听山中的各种鸟鸣。

  走进田野和村庄的时候,听到的已不单是杜鹃鸟的叫声了。当听到“布谷——姑姑布谷!”这样的鸟叫声时,维文和洛川都同时肯定地说,这应该就是布谷鸟了。表弟说那是包谷雀雀在叫;我说其实包谷雀雀就是布谷鸟。并叫他俩仔细听,除了叫的像“姑姑布谷”以外还像什么?两位朋友一个回答说像“赶快布谷”,一个说像是“布谷辛苦”。我却说它叫的是“豌豆饱各(角)”,并顺手指给他俩看我们正经过的一块麦地——麦地里套种的豌豆正结满了一串串饱饱的豆荚。他俩都笑了起来。洛川说,别说,还真像。维文说,也应了这个景。接着,我与表弟两个便给他俩唱起我们小时候在田野里偷吃生产队的豌豆荚后爱唱的一首童谣:

  豌豆各(角),

  胡豆各(角),

  吃了莫给老幺说,

  老幺是个尖脑壳。

  尖脑壳,

  棒棒夺,

  夺个眼眼装火药。

  ……

  二

  走过一片片田野,经过一个个村庄。穿过前面的林子就是一道崖坎,坎下又是一个村庄,她就是我在那里生活了21年的故乡——李家湾。

  杜鹃鸟和布谷鸟仍在身前身后的山里或树上鸣叫,此起彼伏,声声不绝;杜鹃花、七里香一路盛开,争香斗艳;田野里豌豆、胡豆正亮出饱饱的豆荚,油菜籽和麦穗正待成熟。站在崖坎上俯瞰李家湾,好大的一片开阔地!好大的一片绿色的田野!好大的一片瓦房,错落有致地掩映在绿树翠竹之中!

  这正是中午12点左右,但在乡下还不到吃中午饭的时间,所以,房顶上还看不出有炊烟升腾,村子四周也显得很安静,除了有家禽和狗在户外活动,很少看见有闲散的人。但是,田野里却显得异常热闹和繁忙。

  “呔——走犁沟!”

  “哦——哦吃!”

  ……

  这些大声的喝斥声,在田野四处响起,那是农人正在耕犁栽秧时喝斥牛的声音;有人在田埂上赶着尥蹶子的小牛犊,有人扛着农具在田间忙碌,有人背着草料正在往村子里走;不时有牛铃的“叮当”声和牛羊的欢叫声从山坡里响起,与喝斥牛的声音和杜鹃鸟、布谷鸟以及其他鸟叫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村子上空。

  宁静的村庄就这样鲜活着,充满了生气。

  维文和洛川他们俩看着这桢景象,无不感慨地说,恐怕这就是现实社会中的世外桃源了!

  我们左盼右顾走近一个院落,再躬身低头穿过院落前的一片果树林。那些雪梨、苹果和蜜桃都还是一颗颗毛茸茸的青青的小果儿挂在树上,藏在茂密的叶子间,羞答答的像怕生的小姑娘;一只芦花母鸡带着一群像绒球似的小鸡,叽叽喳喳地在果树下玩耍;一只黄狗卧在院坝边的阴凉处,看见我们后便立即爬起来朝我们警叫。正在院坝里铡猪草的二叔,这才发现是我们,他的脸上随即露出了惊喜。当时我有些纳闷,二叔的双眼不是患有白内障吗?我正准备大声叫他的,是让他知道我回来了,没想到他老远一眼就认出了我和表弟来。这时候,二婶也从屋里出来了,也是一脸的惊喜。两位老人一边高兴地把我们迎往屋里,一边在嘴上埋怨我说:“你二娃子也是,要回来嘛也该提前打个电话撒?”言下之意是说他们好有个准备。

  午饭前,我陪着那两位朋友在二叔家的房前屋后转悠,在后门外的几棵黄柏树(中药材)下观赏开得正艳的芍药花,在四处照相留影,而表弟则在屋内厨房里帮忙做午饭。没多会儿,一顿丰盛的午餐就摆上了桌子。有腊肉,有土豆烧鸡,有清炒莴笋,有炖干荃菜,等等,还没有忘记摆上了一壶小作坊里酿出的纯苞谷酒。二叔二婶一边热情地向我们劝菜劝酒,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乡下这个季节没有啥好吃的,早知道我们要回来,就可以事先托人到城里买一些新鲜蔬菜。这话主要是对两位自小生活在城市里的朋友说的。维文和洛川都很认真地说,这些已经是最好的东西了,在城市里是吃不到的。在我的推荐下,两位朋友特别钟爱壶中的苞谷酒,觉得喝这种酒是另外一种感觉,那是城里有钱人常喝的“五粮液”和“茅台”都不具有的滋味,如乡情般朴实,且缠绵醇厚,自然亲切,飘飘欲仙。

  在这样的农家吃这样的饭菜喝这样的土酒,享受这样朴素热情的待遇,感受这样不受世俗污染的乡村生活,此时此刻,不管是谁,都会去追昔怀古。也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陆游“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诗句来。

  在饭后的小憩中,我们同二叔二婶拉起了家常。二叔告诉我们,他原先患有白内障的眼睛,通过手术后已经完全好了。我说嘛,当我们刚进院坝时,二叔咋就一下子认出了我来呢?原来是这样的。

  因为国家对农村患有白内障眼疾的有专项资金补助,要求做手术的单位按一定比例给患者报销手术费,县残联又按每只眼睛400元给予了补助,所以,他自己实际上没有花多少钱。据了解,由于他们是独生子女户,国家每年按人均600元发给他们夫妇俩生活补助,自己再力所能及地种点粮食、蔬菜,每年育一两头肥猪。生活上想吃个新鲜的和稀奇的,随时都可以赶车到县城里去买——现在交通又方便,早上赶车去,到中午时就回来了,就像过去走路到芝苞乡口赶场一样。二叔说,据村上干部讲,全县所有的村道公路都将在稻秧栽插结束后,就要全面动工铺成水泥路面。到时候,就更方便进城了;现在村里的自来水自前两年接通后就一直没停过水,电费也比往年降低了许多。二叔说,现在当农民的日子好过多了,有时候还比城里人过得滋润。从二老的笑容和精神面貌可以看出,他们说的是真话,也是心里话。

  由于这个时节是农忙期间,过去被称为“红五月”,村民们大多正在准备抢种和抢收。我们不想给更多的父老乡亲添麻烦,怕耽误他们在农事上的大好季节。所以,当太阳偏西的时候,两位朋友陪着我在我父亲的坟前化了纸钱后,便告辞了二叔二婶,悄悄地离开了我的老家李家湾,原路返回芝苞口。

  当走上崖坎时,我们忍不住再回头看着李家湾。在被漫山遍野火红的杜鹃花所点缀的青山的环抱中,夕阳下的瓦房、绿树、翠竹、池塘、高压电线和爬在房顶、绕着大树的白茫茫一片的七里香刺花;还有在一边追逐打闹一边唱着新童谣的一群孩子;还有狗、家禽和在房顶与绿树间飞来飞去的鸟儿,等等,所组合成的一幅祥和、静谧的图画,是如此的生动和充满诗情画意。维文和洛川,他俩都若有所思的望了好一阵后,动情地说,真想在这里好好地多呆一段时间,真想把心放在这里。

  但他俩毕竟跟我不一样,他俩毕竟只是两个来自大都市的造访者。

  我们告别李家湾以后,转身向芝苞口走去,计划当晚就在表弟家住宿。在我们前面眼睛所看到的地方,到处都有杜鹃花和七里香;在我们身后,仍然有时高时低的犁田者催赶牛的喝斥声和牛羊的欢叫声;在我们身边或头顶上空,仍然有布谷鸟和杜鹃鸟等山雀的啼叫声。

  我们就在这鸟声花影中,背着夕阳,沿着公路,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归程。



  月照老街



  老街也不是很老,大概始建于清同治年间,迄今才两百余年,只是与现在的新街相比它确实显得很苍老。

  这里所说的老街,指的是川东北地区位于通江县境内的芝苞乡那座古镇。从古到今,当地人都叫它芝苞口。芝苞口深深地落在两座大山之间的一条狭长的深谷地带,一条名叫长滩的大河,从它身边日夜不息地奔腾流淌着。

  农历三月十五的月圆之夜,我同一道来自省城的两位文朋诗友,自老家李家湾返回芝苞口位于新街的表弟家住宿。说是新街,其实就是从老街搬迁到这里来新修建的乡政府、财政所、供销社和乡中心小学等单位在这里形成的一个集居地,根本就没有街道和市场。只是那些高低不一的平房全都沿着盘旋的公路,建在一个又高又陡的高坎上。老街和新街虽然都在同一河岸,但两者之间还是有一条大沟相隔,要是山洪暴发,沟里涨水,两边的人仍不能相互通行。平常从老街到新街必须要跨过那条大沟,再攀登近百步的石阶方能到达。

  新街距老街不足一里,站在新街街口看老街,老街尽收眼底;长滩河在经过老街时显得那样风平浪静,河水在奔腾劳累后仿佛有在老街驻足歇息之意。

  这天晚上,我们在表弟家喝的酒是当地小作坊酿造的,而且是60多度的纯苞谷酒。酒是个好东西,虽然许多时候在应酬上大都想方设法逃避它,但此夜要是没有它,那倒是人生的一大遗憾。就因为我等白天徒步往返10余里路,两腿酸痛,浑身疲乏,它让我们舒散了筋骨,消除了疲劳;就因为此夜正是农历十五的月圆之夜,我们的头顶将有一轮明月高悬,整个老街新街将洒满如水的月光,我们将在月光中度过一个乡村旅游之夜。

  晚饭后,月亮还没有出来,我们便带着微微的醉意,搬几张凳子置于新街街口的一个崖坎上,坐在那里一边俯瞰灯火阑珊的老街,一边回味着早上我们到老街所看到的景象。

  窄窄的街道,显得非常冷清。街口柴垛旁,一只黑白相间的母鸡领着一群刚出窝的小鸡,在一棵苍老的麻柳树下溜达,随意捡拾树叶缝隙漏下的点点阳光;一位老婆婆坐在自家门槛上,正给她两三岁的小孙女喂饭,旁边卧着一条半大的黑狗,在太阳下懒懒的不想睁眼;另一端不远处的街檐下,一位六十多岁的大爷坐在一张黑黢黢的老式木椅上,嘴上吸着一袋旱烟,眼睛茫然地看着街上过往的陌生人,旁边一张小方桌上,趴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在写作业。由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早已凹凸不平,两边参差不齐的木瓦房也是那么残缺不整,破败不堪,虽有几处都正在用红砖和水泥板对原来的房屋进行改建,但却显得很不协调,有些不伦不类。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有近20年时间没有到过老街,使我在眼前的环境中已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老街在长滩河岸边,依山势而建,呈阶梯状,自上而下分为上街、中街和下街。曾经,街道两边的建筑物都是清一色的瓦木结构的老房子,那些茶馆、旅馆、餐馆和各种杂货店,已经很陈旧了,从下往上,一幢挨着一幢,一派的古色古韵;背着河边的一边,远处看去,那一溜的吊脚楼,高高低低,静静地悬在长滩之上,而长滩犹如一面明镜,清晰地倒映着古镇的影子。整条老街,逶迤延绵之势犹如一条下山的龙。据说,长滩就是一条水龙。当初在这长滩河岸修建老街时,则是根据地形仿照龙的姿态而建成的一条“旱龙”,与水龙向着同一个方向,呈齐头并进之势。下街的关帝庙则是旱龙的龙头,而龙头又刚好在下街口那条大沟边高高地昂着——虽为旱龙,却也不能没有水喝。自然,中街就为龙身,上街街尾便是龙尾。为了防止旱龙游走,也就是河里发大水时防止街道被洪水冲毁,便在上街中部长滩的进水口,用巨型条石搭建了一座石桥,作为链子将旱龙牢牢地拴住。

  听街上的老人们讲,这条街道自建成以后,长滩河虽多次发过较大的洪水,但也只是刚好淹没到较低的下街街面,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历史上从没有被洪水冲毁过。他们说,那是因为老街也是一条龙。如此,老街被比较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当新街在新建过程中,乡政府搬迁,老街那条旱龙的“龙头”——关帝庙被拆掉以后,1989年夏天的一场特大洪水,便将下街的一排房屋全部冲毁,几乎夷为平地。长滩河上那座古老的被当作链子用的石桥,也被洪水给冲断了,为两岸通行的人带来极大的不便。以后,几乎隔两年就要遭遇一次洪灾,致使整个老街早已面目全非,唯剩旱龙身上的几片鳞甲了。

  过去,这里自古商贾云集,买卖兴旺,就连平常,镇上也是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熙来攘往的人。而街道上居住的居民却大多是客家人,不是随马帮到此的生意人就是于兵荒中逃难的外地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虽然是在这大山旮旯里,每逢赶集,却仍然少不了一些卖打药的江湖术士、打家劫舍的土匪、吃黑钱的地痞流氓;少不了做小本经营的贩子,卖些土特产以换柴、米、油、盐、酱、醋的手艺人和农夫;少不了喝茶、聊天和看热闹的乡绅、淑女、寡妇等,也就少不了打架斗殴的事件发生,少不了诸多风流韵事和桃色绯闻。比如,有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与长工私通,未出阁就怀下身孕,最后,男女双双被沉入长滩;再比如,正大兴土木修建新街的那年夏天的一个雨夜,一场罕见的洪水,将一对偷情的男女连同房屋一并卷走送进了龙宫,等等。

  解放前,这里是国民政府的乡公所所在地,那时就叫芝苞乡,乡公所设在下街口一个叫关帝庙的四合院里。邻近的方山坪有个叫做敬廷元的人,他既是一个乡绅,也是一个走黑道的恶人,不知为何他却坐上了伪乡长的宝座。因为他称霸一方,横行乡里,平常进出乡公所,都有保丁背着枪前呼后拥地跟着,所以被当地老百姓称为“土皇帝”。此人之前吃的就是打家劫舍、欺骗讹诈的饭,当了乡长后,更是鱼肉百姓、强暴良家妇女,无恶不作。他手里就有过好多条无辜的人命,他不仅不择手段地杀害与他利益有冲突的人,而且,土改前还私自关押、杀害过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解放时,共产党武装组织准备活捉他时,他却在逃亡的一个山岗上开枪自杀了,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芝苞乡仍然繁华如初。那时候,先是每七天一场,后来改为每三天一场,每逢当场天,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那些卖蓑衣斗笠和家、农用具的,卖蔬菜水果和鸡、鸭家禽以及蛋类的,尽都摆在街道两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挤满了流动的大背篓、小背篓和背架;响着高声细语的喧哗和杵在石板上的打杵声。冷场天,也就是不当场的日子,住在街道的居民,都喜欢在边上河里钓鱼或下网;乡上的机关工作人员,或是住在老街的退休干部,都喜欢在夏天的傍晚搬张椅子坐在河边的麻柳树下乘凉,一边摇着一把蒲扇,一边放半导体收音机,听一段评书或京剧;一群小孩子则在夕阳下滚着铁环,嘻嘻哈哈的,从上街到下街,铁环在青石板上碰得“叮叮当当”地响……

  我正在给两位朋友讲述古镇老街的历史,一轮皓月已经从长滩河上游两山相交的垭口冉冉升起。一瞬间,我们脚下“哗哗”流淌的河水,一下子明亮起来;老街上那一溜高高低低的老房子,也不再显得那么模糊,特别是下街街口敞亮的地方,那些瓦檐和街面,像铺着一层薄薄的霜;上街和中街,两边树影婆娑,房屋依稀可辨。从长滩上游河面上升起的雾气,与月亮的清辉相融,笼罩在树丛和房屋顶上,整个老街就显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像是隐藏在绿色的云雾中一样;原先那些亮着的灯,也在月光里暗了下去,恰如几点萤火闪烁在窗前和房檐下。随着月亮越升越高,月光越来越明,街上那些房顶和树梢,也就渐渐地从雾气的迷蒙中显露出来,而且像刚从牛奶里捞出来似的。这时候,河面上的雾也散了,月亮倒映在河里,并在水底隐隐地勾勒出两边大山的轮廓,形成水天一色的水底一线天;而滩口流水处,却闪着光亮,仿佛月亮也化成了水,向下游一路轻吟浅唱地流去。

  月亮升至当空的时候,夜空里偶尔响起一两声杜鹃的啼叫。叫声像是来自山外,像是来自河里,又像是从月亮里传出来的,执著的叫声既显得单调和空幽,又显得疲乏和伤感,同时也使这个月夜更加神秘和苍茫。老街,就在苍茫的月夜里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显得分外安静。从我们所在的位置看过去,整条老街犹如一只废弃的船,搁浅在河边上,在月光下独自守着孤独与寂寞,守着一段早已逝去的沧桑岁月;从身边轻轻流淌的河水,好似老街在睡梦中的呓语,也仿佛在哀叹她日渐衰老的容颜。

  此夜,头顶的那轮明月从远古而来,好像是专程赶来拜访老街的,神情忧郁地注视着老街。而在月光照耀下的老街,却显得比月亮更古老。

  (责任编辑:王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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