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热线: 13384778080 |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小时候看电影《人生》,别的什么也没记住,就记住了刘巧珍在村口桥头送高加林进城,桥上是渐行渐远的高加林的背影,桥头是泪眼婆娑的刘巧珍。镜头切换到桥下的河面,我忘记了有没有鸭,有没有鹅,只浑黄的渭河水就像刘巧珍的一腔心事,说不得,舀不尽,稠厚而绵长,无语东流。便有“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唱进画面。我便也记住了,天下除了广播里、录音机里和课堂上老师教的歌,还有这么一种曲调,不用配音,不用录制,直勃勃唱出来,却能钻进人心里去,还扎了根。那写的是陕北的事儿,我知道了那是陕北民歌,土土的,素以为绚,纤尘不染。
小时候,二姨父到我家每逢醉酒都要唱山丹民歌。姨父醉了,吐字也不清楚,声音低沉,听不清唱什么。至兴的时候会扯开嗓子喊《尕老汉》的酒令:“一个吆尕老汉么吆吆,七十七来么吆吆,再加上四岁么依得儿吆,八呀十一那么吆吆。”一定要和我父亲对唱,还要比划出动作,唱完了就是猜拳,也是说词,起先是慢着说,拿腔拿调的,还是比划着动作,越说越激越,速度也快,打快板似的,最后竟激动起来,红脸红脖子,唾沫四溅,吵架似的,甚至还站起来了,像一只胜斗的公鸡。当然是我父亲输。父亲开始并不会喊《尕老汉》,是姨父教的,父亲没有喊《尕老汉》的细胞,会了腔调不会说词,会喊了不会动作,差不多都会了,却没有姨父的韵味。姨父还会扯秦腔,但他扯的秦腔一点也不如我家对门“陈陕西”吼的好,陈陕西吼一嗓子,巷子从头到尾都是秦腔味。人家是县秦剧团的头牌老生。
外祖母去世一周年,小舅召集大家给外祖父外祖母上坟祭祀。那天有一段小插曲,刚到坟地,祭祀献牲的羊跑了。一大群人便跑去捉羊,最终捉回来了。领牲的时候不知羊是跑乏了还是受惊了,又是水浇,又是酒浇,浑身湿透了也不领。孝子孝孙们跪了一大片连声呼唤外祖父和外祖母来“领牲”。我跪着,看着那不愿领牲的羊,看着外祖父外祖母合葬的坟茔,突然想起外祖母去世前的春节,在小舅家,外祖母喝了几杯酒,在我们的怂恿下唱“花儿”的情景。于是喊道:“外奶,你领了吧,一会儿二姨父给你唱山歌。”牲最终还是领了,不一定就是谁喊了声什么。祭祀完,饭后,二姨父便唱花儿。二姨父是不是觉得在外祖母前唱花儿觉得逊怯,腔调儿对,却不是外祖母的那个韵,唱词也对,却也不是外祖母的那个情。母亲也凑过来唱了几句,母亲嗓门大,是和中老年人在老年人活动中心练唱的那个腔,离外祖母的味儿更远了。二姨父唱了几个调后,又扯起秦腔来,我觉得无趣,就退出来,蹲在外祖母坟前的灰烬前,望着坟茔,望着灰烬,我想外祖母了。
每年大年初三,外甥们都去给外婆、舅舅拜年。你家他家有时候二十几口人挤挤嚷嚷的,舅舅高兴,外婆更高兴。外婆离世的那年春节,客人大多散了,不多的几个人还留下喧谎。舅舅说,听你外奶给我们唱花儿。舅舅把外祖母从卧室请出来,给外祖母敬酒,请外祖母唱花儿。外祖母起先有些羞涩,推辞着。经不住舅舅,孙子们的烧燎(方言,鼓励的意思),外祖母就唱起来。外祖母声音虽不大,但那腔那调,却是我从来也没见过的传神。这几年我也在很多地方,听过很多人唱山丹花儿,虽然字正腔圆,虽然有模有样,可像外祖母这么沉浸这么陶醉这么入心的,我还是第一次领受。我点名要外祖母唱《小寡妇上坟》。因为有一次在龙首广场,有几个残疾人卖唱,那个手足残短畸形萎缩的小媳妇唱河西民歌,她唱一曲,我在她面前的搪瓷缸缸里丢一块钱。直到包包里的零钱丢尽。又丢进了五块钱,请她唱《小寡妇上坟》,可能是被我的执着打动,她完完整整唱了这一曲,酣畅淋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鼓掌的,赞叹的,她面前的搪瓷缸缸里的纸币也满得溢出来了。我以为那个残疾的小媳妇唱的最好了。可是外祖母一唱,小媳妇的影子就倏地雪一样化了。小媳妇是唱出来的,外祖母是从心里渗出,从岁月深处一缕一缕撕扯着,说着,怨着……
外祖母唱了几段抹了一把眼不唱了。舅舅又撺掇让外祖母唱,说,你想唱哪个唱哪个,唱你最拿手的。外祖母就又拨拉几下衣襟,两手交握在腿上,又唱起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树桠里流出些水来;
山歌好唱口难开;少年里买不得你来。
十朵牡丹九朵开,为啥一朵不开;
心思儿又好嘴又甜,为啥你跟前不来。
狸猫儿蹲到锅头上,尾巴子搭到碗上;
想你想到心肺上,血疤儿吊到嘴上。
青石头河里的水发了,麻石头搭不住坝了;
想你想了一夏了,还没有搭上个话呢!
青石头河里落雪哩,石崖上冻冰桥哩;
我想你想得跺脚哩,你那里咋知道哩!
墙头上蹲了个黑猫儿,我当成守门的狗了;
爪爪儿扒在墙头上,我当成阿哥的手了。
烂木头搭下的闪闪桥,我当成常走的路了;
我当个金山把你靠,你咋像雪山化了。
……
我坐在外祖母左侧的小凳子,看到的是外祖母的侧影,有些仰视。那唱腔唱词幽幽的,时而疏离,时而幽咽,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蒙着一层纱,裹着一匹雾,袅袅娜娜。
外祖母老了,八十三了,声音很苍,很旧,就像很老的一把二胡,弦已经很细了,板也磨秃了,马鬃更是浸满了时间的结,可是拉出来的调却不走样,却因为老,旧,而更悠长绵厚。跟着声音动的是喉咙,喉咙牵着脖子里松弛了的皮,声音发出来的时候,外婆脖子的皮就牵着动,一个声音动一下,长声拉的长,短音微微颤,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外婆脖子里的皮还在颤,那调儿就在外婆的喉咙里反刍、打磨,然后才幽幽地吐出来。那调调就像是被外祖母拿头发系着,在人的心里转啊,晃啊,挠啊,把人的心事勾啊,扯啊,都扯到嗓子眼儿里,却堵在心口,唱不出,也说不出,想哭,想笑,想吼,却被那根发丝牵着,跟着外祖母走。外祖母就那么微眯着眼睛,坐在沙发的前沿儿,两手相交搁在膝间,随着腔调微微一仰一合着身子,我的心也就跟着晃呀晃呀,晃到小时候外祖母家的乡下,那条弯弯曲曲尘土满天的乡村土路;大片的田地;村庄后的崖坡;坡上的草垛;草垛旁支着卸了架的驴驴车;或者有驴,或者有骡子,拴在车辕上,打着喷鼻;还有狗,有动静就立起身竖起耳朵,贴着草垛偷偷跟来了;低矮的后院墙里,有人端着草筐刚烧完炕起身,炕洞上方熏得油黑的屋墙,旁边立着叉把;几个棚,棚下的农具,横着的竖着的;牲畜们的家,狗的窝,猪圈,鸡的房。小院里白花花的太阳,太阳下懒睡的狗,一见生人就跳起来叫;墙脚有偷长起来的野辣辣姜;听见人声从后院里来凑热闹的鸡;“叮铛,叮铛”的,也是后院的,驴摇响了脖子里的铃铛……
我的外祖母从屋里出来,笑咪了眼睛,笑着说着:我的龙姐夫(我父亲,乡下老人比着儿子辈称呼)来了,外家子(我母亲的小名)来了,我的巧玲来了,我的三三(弟弟的小名)来了,快进快进……一只手拍着我们,一只手朝屋里让客。进了堂屋门“喵呜喵呜”的,猫才从炕角跳上摞起来的被子,猴塑塑蹲起洗脸……
外祖母突然停下不唱了,呵呵笑着,前仰后合,搓了一把脸笑着说,那时节,在生产队里劳动,所有的劳力都上地,累了缓歇的时候,就站在地埂上唱山歌儿,我这里一唱,对面的地里也对着唱,那边的唱不过,一跤跌到地埂窝里,队里的人都笑弯了……
那晚舅舅醉了,我们离开的时候,舅舅倒在沙发睡着了。
舅舅说,再没见过谁能像外奶那样唱的那么入神,入心,入醉。那腔调儿没人能比。
可是再也听不到了。没有人能够,也没有人会唱外祖母的花儿了。
外祖母和她的花儿躺在东大山下,可是我分明能听见花儿的音律颤颤地从岁月深处走出,渗进我的身体,流进我的血管,汩汩地。
正写着,儿子凑过来说,后天就是清明了。
我的眼泪哗地下来了。泪眼朦胧中,外祖母的花儿就像一缕烟从心底轻轻飘上来:
白纸上写一颗黑字来,黄表上拓个印来
有钱了带一个笑脸来,没钱了挂一匹布来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没心了辞一回路来
活着了捎一封书信来,死了托一个梦来。
(责任编辑:高彩梅)
Copyright © 2015 西部散文学会 Power by www.cnxbsww.com 地址:鄂尔多斯市东胜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