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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一河的清风浊梦(外一篇)/【贵州】吴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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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8

  吴学良,六盘水市文联副主席(主持工作),六盘水市作协主席,《新都市文学》主编。著有散文集《生命的痕迹》、《摆渡红尘》,散文诗集《枫的季节》,报告文学集《守望高原》,文学史专著《序曲与落幕》,文学评论集《割裂与整合》,文化人类学专著《说吧,家园》、《感受风霜》,获贵州文艺奖三等奖,六盘水市“五个一工程奖”。

  在故乡,紧依旧时厅城的“一山一河”见证了与它们伴生文化的发展、演变,触摸其前世今生,就是翻阅小城文化渐行渐远的苍茫背影……

  山云钟山。旧志称“下钟山”,是因西去十余里地有山一座与其神貌相似。关于此山的由来,传说是本地地脉龙神请天神张天师帮忙解决地空问题时,张天师从蚊刷柄上取下一个镇地金钟,抛在水城大坝化成的(上钟山是地脉龙神暗中使计,用龙头拐杖把蚊刷上的另一个金钟挑飞出去化成的。),乡贤赵昱“灵气聚西又聚东,如钟突兀镇当中。世间若有廷撞此,远近闻声必太洪”一诗,描写的就是这两座山。关于钟山的作用,民间说法之一是:水城地底潜藏着一条龙,下钟山压住龙头,老城压住龙身,上钟山压住龙尾,这才使龙不能翻身,免却了水城的地震灾害;另一种说法是:水城地底是空的,全靠三棵金柱支撑着;金柱之间盘旋着一条巨龙,只要它咆哮翻动,水城就会发生地陷。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帝为此在水城大坝孤耸的大山腹中,置放了一口用来镇龙哮的神奇金钟,大山因此而外化钟状,过往行人偶尔听到山腹有钟声传来,正缘于此。龙行天下,民间也由此衍生出钟山之顶时现龙气笼罩,沙大爷与龙王下棋赌天下要反清复明的生动传说……

  河曰水城溪。省志、府志皆云:“水城溪自城西来分为二渠,环城流至东南复合为一流入乱山中。”民国《续修贵州通志》云:“一字河,旧名水城溪。水城溪在城外,水自城西而入,分为二渠,环城南流,至城东南复汇合为一。”绕城而过之二渠名为凤池河,这源于“环城西南,潆洄而东,源从德坞绕凤凰山下”之故,“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的寓意被使用得淋漓尽致;而旧时厅署地处二渠包围之中,“城之四周皆水”,河渠遍植荷花,“水城”、“荷城”分称由此而来。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地处“城东半里,巍峨特立,形如覆钟。四面田园绕麓、河流由山左泻而下”的钟山不仅河山拱戴,而且还藏风纳水,在人文地理上,它具有地标性的作用。是处曾经的四围田畴、青峰高耸、一水西来荡击过乡人多少绵绵不绝的情怀,成就了这一方领地多少墨色生香的文化,却似乎没有人说得清楚。可作为建厅后的水城八景之一,遗存的《金钟扑地》一诗,却为后人复原了当年的风物景象。诗曰:

  圆匀象有又无音,铸得神钟玉炼金。

  烟锁石桥横水浅,雾凝杉树碧云深。

  田平绕处分先后,浪白流时判古今。

  天与地灵钟上下,延绵果见不浮沉。

  山连水,水连山,山水相连是故土让人最难以忘怀的往事,下钟山亦因其如头盔置于河岸平畴,而获“将军山”的别称。文献记载:“凤池河绕出将军山前,洄旋周折,俗传为七曲云”。当下钟山北面一道石筑水堰把水拦断成水城溪或七曲河段后,清流变成了眸水,让故土在两岸花柳和绿野的陪衬下,染上了江南水乡的几许韵味;而那些沉香般的记忆,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窜入眼帘……

  “风是雨的头,雨来先刮风。”岁月似乎是从老人们的经验里开始的。

  一场新雨之后,水城溪和七曲河两岸绿树吐芽,桃李花在村庄怀里骚动起来;鸟湿润的声音像花朵飘下,比梦还轻时,冒着腾腾热气的漠漠水田上有白鹭飞翔,“一山一河”在以其灵秀,滋养着坝子间洒落的村庄。万顷碧色中,子规声和蛙声于昼夜此起彼伏,田间应和的人声让人想起了“环城无翳水无波,回望城浮一叶荷。除却酒杯忙不得,夕阳亭上听秧歌”(陈昌言诗)迷梦般的原初日子;听听,且去听听水城溪如诗如画地与田野平畴相拥相抱,如一条银蛇在岁月深处蜿蜒游动的声音,听听阳光温柔地抚慰大地和乡人气味的声音,听听蜻蜓轻掠,紫燕翻飞的声音,天地此时静寂得可有可无。时光在黛青与酏红之间跳荡,牵着月光来到秋阳下,大地稻香扑鼻;几何状的田块色彩交错,涂抹着“碧云天,黄花地”;风踱起沉思的步履到处巡查,像一个思想者在传播意识形态。河水墨染风寒后,水乡瘦了;风穿过记忆的伤口,饱满、圆润、肥硕的草垛变成了大地的乳房,也变成了一道月色以迷茫方式射向我的心扉。在空旷寥落的岁月深处停留下来,我听到风无端而来,又无端而去;听到钟声在灵魂中夜半咳嗽。一滴浓血在琴键上翻飞的瞬间,我不知道那流淌出来的旋律能否收留我的一生?

  引水渠与水堰相连。难忘三伏天,父亲头戴草帽、肩荷薅刀,常常带着我去疏通水渠中的淤积物或堵塞漏洞,为稻田补水;当清纯无比的哗哗响声绽放出朵朵银白水花后,我知道它们已变成了秧苗生长的新鲜血液……水堰往东两里许,与山相依的七曲河上的那座石拱桥下,哗哗流水声引来了习习河风。记得有一个炎炎午后,肩挑担子的五哥头上草帽被吹落河中,他赶紧从岸边柳树下涉入水里,追赶了一段才将草帽取回来;也是从这座桥上过,下钟山南面那所背依山麓、面对稻浪,名叫城关二小的学校,才时常变成我跟随家姐去上学的目的地……水城溪与七曲河的流水,让我在童年常常产生一种花开般的莫名悸动,如今还在我的记忆里依然疯狂地拔节、生长、绽放。回眸当年的老牛啃草、孤舟蓑笠、一河清风、四围蛙声、一轮素月、满天疏星、绿荫如毯、金风稻浪时,我只能用“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来表达那时面对这一方山河的眷恋情怀,想来这一切已成为一个图章,深深地印在我心灵的空白之上,必将伴陪着我走向生命的尽处。

  “一山一河”的四季风物,在岁月中不仅为这一带增添了活色生香的生动画面,而且还墨染和滋养了一方民风。

  旧筑水堰夏季导致河水几乎与岸齐平,捕捉蜻蜓的孩童与放田水的农人,在田间时隐时现成为了一种应时画面;河湾寂静处,头戴斗笠的垂钓者如老僧入定,在守候着一份心情;水堰旁不时传来浣衣少妇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说笑声。这时,人间那些寂寞骚动的情绪,就会化作山歌从河畔响起……

  男唱:

  隔河看妹看不清,

  心想下河水又深。

  想变飞蛾无翅膀,

  变成鱼儿不得鳞。

  女唱:

  清水清,

  大海深潭绿荫荫。

  郎变青龙来喝水,

  妹变鲤鱼来谈心。

  ……

  男唱:

  隔河看妹花要焉,

  牛郎织女坐河边。

  心想和妹成双对,

  每年有个七月间。

  女唱:

  对门对户对条河,

  郎编撮箕妹编箩。

  郎编撮箕撮谷子,

  妹编囤箩来配合。

  ……

  歌声悠扬、婉转,一唱三叹,令人热血沸腾,路行者也常常被这歌声感染得边行边顾。

  紧依下钟山与七曲河北面的场坝,一度是建厅以后相当长时段内的附城重要集镇,其地位不亚于厅署所在地,只不过是各司其职而已,这从旧志“场坝,离城半里许。铜、盐、铅布,来往喧阗。厅治菁华萃于此焉”的记载可窥一斑。有贸易的地方,就有潮涌的人流,就有文化交融发生。过去岁月中,外来做生意的人和本地人在下钟山和场坝先后建造了众多庙宇,直至今日,年迈者还能数出火神庙、地母庙、黑神庙、寿佛寺(内有观音阁)、三阙殿、玄灵宫、地藏院、文昌阁、文庙等等庙名;就下钟山而言,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曾建文昌阁于山顶,民国三十二年(1944年)建玄灵宫于山腰,民国三十五年(1947年)建三阙殿(“地藏院”与其紧依)于玄灵宫之上,下钟山南面山脚民国七年(1918年)建有地母庙。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一座山、一条河在养活一个紧邻集镇的同时,也养活了一方水土上的宗教与民俗文化。岁月深处的故乡庙宇虽然没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规模,但“多少楼台烟雨中”的风色景致却依稀隐现。可以说,每一座庙供奉的每一尊神,在“焚香独坐,以禅颂为事”中无不寄托着乡人不同的精神诉求;也可以想象,每一个庙会之日,灵台香火之盛。无需想象,在善男信女一步三叩首的虔诚中,在香蜡纸烛的袅袅青烟里,在木鱼钟磬、诵经声的安抚下,人心静若止水的无欲之境,也许,那山、那水、那庙丰满着故乡宁静的岁月,也养育着乡人面对尘俗淡然、坦然、释然、超然的世道人心。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寺庙既是佛佑人心灵的净地,也是拯救生命的避难所。我能记事的时候,场坝上所剩庙宇已不多,每年七月半临近时,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设神龛、发麦芽、燃香蜡纸烛祭祖。母亲在衣着上是极其讲究细节的人,月白色圆帽、父母装领上衣、蓝色裤子、肉色丝袜套毛底鞋是她最平常的装束;在那段时日,她总要抽出时间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去原场坝街口的火神庙里敬神。她曾带我去过一次,得了老和尚送的两个供果。那样的日子,我不知道心静是什么,只知道很少有人带自己的子女去庙上,而自己享受了这种别人没有的经历,因此很开心,走起路来格外轻快,世间一切在眼里都充满了美妙。现在才明白:那也可以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殊不知在那样的年月,母亲去庙上是偷偷去的,一切缘于形势所迫。去地母庙是家姐在二小读书后带我去的,她们上课我在教室外面玩时,近邻学校的地母庙里,走出了缠足的老和尚,她挑着一对用竹片做成的小水桶,去井边挑水,三寸金莲在地上移动时,如一片树叶从秋风中飘过,轻盈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后来我才知道“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和清静无为原来是这种情形。从此,与地母庙相关的一切就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尤其是听到“小脚一双,泪水一缸”,“小脚嬢嬢爱吃糖,没钱儿买,搬着小脚儿哭一场”等风谣从民间传来的时候……

  父亲当年对我说过,他曾在下钟山上的文昌阁里躲过难。

  在我们家族中,我们这支从我爷爷到我父亲两代都是单传,父亲年幼时一直是全家人保护的重点对象。一次,威宁苗贼夜间抢场坝,仓促中是我姑太太把酣睡的父亲塞入屋后包谷堆中,苗贼搜人时用梭镖朝包谷堆里戳,也没有戳到父亲的皮毛;有了这次教训后,每逢听到有苗贼要来抢的风声,家里都会把父亲送到文昌阁里躲藏。父亲说:那次他在文昌阁里夜间听到土枪声后,就从窗子往外看,只见场坝上到处火光通明,人声沸鼎;随后听到山下河桥上响起更密集的土枪土炮声,街上苗贼畏惧有团丁围剿,才逐渐向西撤去……

  父亲还说:故乡一年最热闹的时光除了庙会之外,就要算正月里各大寺庙或会馆参与的闹元宵了。每逢节日临近,各会馆扎来参赛的龙,都会在他们出钱修建的庙里整装待发。节日里,场坝路口两边就有铁匠一大早装扯铁水打嘘花的炉子;下午三、四点钟,炉火开始升腾;六点以后,在鼓锣掀天声中,参加表演的舞龙队伍在开路牌灯、绣球灯、鱼灯、虾灯、狮灯的引导下,从不同街道朝这里汇来。玩龙者身穿大灯笼短裤,涂过桐油的上下身肌肉发达,凸显着一股股刚健。龙灯旋舞,龙头三叩首,龙身游起来后,鞭炮声爆响,“地牯牛”在地上盘旋乱钻,黄烟带着一股呛人的硫磺味在空中弥漫,嘘花对着龙身冲去,铁水花从天而降,但见宽阔的路口群龙飞舞,你来我往;耍龙者既要舞动龙身,又要规避鞭炮、烟花、铁水花等对自己的伤害,那真是显弄本领的绝佳时机。“屈曲随人匹练斜,春灯影里动金蛇。烛龙神物传山海,浪说红云露爪牙。”(清·李声振诗)哪一条龙耍得最好?百姓的评价在精神上往往是一份最好的激励,也是一种再生的动力!

  “宗教信仰是一种精神文化,是与人类文明携手同行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南非大主教德斯蒙德·图图语)下钟山和场坝一带的庙祠,反映了当年附近官民的精神状态;透过这种宗教文化,以及与之伴生的舞龙民俗现象,或田野民风,我看到了乡人当年的精神信仰。而在这些信仰中,宗教文化形态占有相当重的分量,只可惜在后来日子里或因修公路、铁路,或因破四旧等原因它灰飞烟灭了,现在,街面上再也找不到这些庙宇的遗迹,钟山上纵能找到一点踪影,更多的却是令人触景感怀的追忆。

  于今看来,当这些清风般丰盈的画面,在时代发展中逐渐变成空壳后,浊梦就开始了;当然,这并不完全是水城溪与七曲河的蜿蜒阻隔水流所致。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始,水城河成为了改造对象。从1975年12月开始动工,历时两个冬春,270多天,原来蜿蜒曲折的河流从老城到九洞桥被拉直,两面河床被砌起了一米多高的石壁。为了取石料,下钟山临河面被削去一块厚皮;当那些洒下汗水、泪水、血水的农民用船将石料运到所需之处交差后,谁也想不到当政者的这一规划,在岁月中将彻底改变一座山和一条河流的未来,并尝到了由此带来的、不利于旅游发展的恶果。2000年,随着城市建设的扩大,从军分区桥边经老城到麻窝寨一带河段再次被改。1975年修改的河道从此成了废弃污水沟,水钢和一些地段居民产生的污水长驱直入;现在修改的河道除了雨季排水之外,其他时段几乎成了一种散发恶臭的摆设……

  第一次修改河道,七曲河的鲁家河湾水面上不断蒸腾的阵阵轻烟,飘着的、被风吹走的菜花和坠入水中的柳叶,与河岸边一棵伸向河面的老树桩、垂钓者,以及高行健在《灵山》一书中描绘在水城所见的那种如“晚来渭河上,疑似楚江边。渔网依沙岸,人家伴水田”般的宁静氛围已经消失;再次修改,原来改造过的河流变成了污水沟。两次修改和城市扩建,彻底颠覆了水城山水风物的原貌,曾经的“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 倾家事南亩”,曾经的“子规声里雨如烟”,“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烟芳草绿茸茸”(普明禅师),曾经的“绿杨阴下古溪边,放去牧来得自然。日暮碧云芳草地,牧童归去不须牵”(普明禅师),曾经的“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尽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船子德诚和尚)已无迹可寻,“归客洗净旅尘,仕子宠辱皆忘”的自然环境一去无踪,这使我想起了海登·怀特说的那句话:“我们知道过去曾经存在,但它现在呈现的只是遗迹、碎片和混乱。”曾见过很多像丽江、凤凰一样的当代古镇,水流被当地在发展旅游中策划、运用到了极致,我想:设若故乡的那条母亲河与宗教古庙还伴着下钟山存在的话,不知道它将会以旅游的面目,演绎出世人的多少企望?

  在一个个晓风打湿月光的日子,怀念一座山和一条河上拂过的清风,感慨浊梦的降临时,我只能让它最美的部分在灵魂中永存!



  生命中的记忆片段



  生存中有了阳台,心灵就等于有了停靠的港湾。

  在那一方天地里,当我苦渡如风如雨的生命时光时,心灵之水就会于岁月浸染中漫开;如井底之蛙的我,彼时既可以于此独处,也可以于此养气;面壁似的心境常常使我忘情、忘我、忘世,淡然、释然、超然……

  记忆回到从前,片段宛若鲜花馨香一样地令人痴迷;风起的日子,有风吹的地方就有爱吗?

  “爱”的含义很宽泛。当我在那些日子把全部心性寄托在阳台花鸟虫鱼上的片刻,这方天地似乎具备了某种哲学意味。群芳中,春兰是这里最先开放的花种,尽管所种不多,也没有稀奇珍贵的品种,但经历严寒之后,我首先在芳韵清远不绝里嗅到了春的消息,这无疑是一种极大乐趣;同时,于我而言,养兰纯属是因其“当为王者香”和圣人“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仁德至理,不为贫困而改节”教诲的感染,或许,在我的骨子里,人的道德也应该有兰花这种随风而至,随风而散,天香幽眇漂浮般的习性才算完美,所以,养兰于我才从一种偶然变成了必然。春风一阵一阵地紧逼,当阳台上到处是风的影子后,花从树木中次第分娩了。小叶杜鹃继兰花盛开之后,于春阳中吐着粉红花瓣繁繁簇簇地携风款款走来;而当风再次于草丛间歇下脚后,雨坠花蕊中,号称“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也”的榴花,在绿叶间像灯笼悬挂,点亮了季节的白天和黑夜,静寂里一如我胸中的血液在燃烧;所种花卉中,当以紫薇花期最长,这从宋代杨万里“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长放半年花”和明代薛蕙“紫薇花最久,烂熳十旬期,夏日逾秋序,新花续放枝”诗和眼中所见可窥一斑,它的紫白花朵,白天在风中如鸽子跃跃欲飞,夜间收拢的花瓣却似小家碧玉闭门不出;丹桂飘香时节,香气弥漫着月光,让我心有一份说不出的空灵;茶梅不知不觉地在岁末绽放,历经冬腊月间,寒风里我不知道一地落花和一声叹息谁比谁更重,但我明了:一年又将过去,回首之间,生命或悲、或喜、或痛,难道幸福的青春往往没有结局吗?茶梅让人感伤的刹那间,梅花的清冷孤艳却让人领尽了高士卧雪的玄妙,冷风中散发出的幽幽韵味让我想起了陆游“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如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咏梅花》)的诗句,阳台梅花尽管独此一株,可那种冰火至极之美,却叫人难以绝怀……

  阳台上虽四季花香不断,可最令人流连的是夏秋两季。因为,在鲜花与绿叶里,有那些可爱的生灵——蜂蝶于中翻飞穿插、翩翩起舞;置身其间,我逍遥自在的心境和生命静若止水。这时,猫也耐不住寂寞了,时而后脚站立,前腿抓扑;时而四脚收缩,作发势之状,在追逐彩蝶扑腾的瞬间尤显可爱。只可惜我不是花鸟画家,否则,这充满情趣的一幕,定然会让我从中得到某种难以言传的灵感……

  阳台上有花开的声音,也有流水的声音。在我眼里,花是树的语言,水是人间最具智慧的物质。那段暗淡时光中,是清澈明晰的水如哲人袒露的襟怀,滋生着我生命的彻悟。缘于钟情这一方性灵之地,就砌一口几何状水池,供养鱼养性用。盛夏充氧的流水声里,鱼在骄阳下会不时浮出水面晒水;偷腥是猫的本性,邻居家的花猫总会邀约同伴,蹲在池边聚精会神地偷觑晒水的鱼。机会到来时,它们会用灵巧的脚爪朝鱼抓去;群鱼下潜的瞬间,爪子在水面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水花。我站在客厅窗前目视着这一切偷偷发笑,但不愿去破坏它们的好梦……有水有土,有树木花草,有阳光和空气,阳台就会孕育出许多相伴相生的生命。百足之虫蜈蚣夏秋季节会不时在地板上快速移动,童年时经常见到的“土狗儿”(一种3厘米长的爬虫)也会在摇头摆尾中欢快地到处游走,蚯蚓不好好在土里呆着,偏偏喜欢雨后爬出来,并在地板上留下淡淡印痕,遗憾的是我的领地容不得它们侵犯,只好把它们抛出阳台之外或请入土中。蜘蛛不知是从哪里爬出来编织八卦网的,但它不该把网结在我进出之处,正是它不知道侵犯人权要付出代价的公理,才导致蛛网被打断后,它只好蜷缩回藏身之地……

  在阳台上,我还自做了一些山石盆景。那些“小而起峰,多有岩岫耸秀、嵌之状”(南宋赵希鹄的《洞天清录集·怪石》)的怪石,是我外出体验生活时从野外捡回来的,经过在其头上或旁边选择“小而枝柯苍劲”之矮株常绿乔木培植后,它们在“重迭嶂,始露大观”中常令我“有穷谷深山之想”。为了保持盆土湿润,我在花盆下动用了水盘,故每日晨起看石,苍润可爱。宋人程师孟的诗句“万仞峰前一水傍,晨光翠色助清凉。谁知片石多情甚,曾送渊明入醉乡”浮上心头时,我对“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和“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智兼者乐石”的理解更深更透了,毕竟,经过这种制作后,我极其肤浅地知道走进山、水、石的世界,确实需要一份极端静寂的情感和心智……

  花开,或者不开;风来,或者不来。心静的时候,其实我都在这里流连。

  阳台充满的自然主义画卷般灵韵,使我深感纵是褪尽浮起的芳香和岁月风尘后,风的味道依然熟悉而陌生;对花草心存的那份爱意,使这里成为了我的精神原乡。在此,我可以置身于“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中简单而快乐地活着,可以捧着墨迹斑斑的旧卷抚摸花开花落的往事,让日子静静地从手掌流过;时光就在这样的守望中缓慢下来,在不胜娇羞的风里喃喃低语。有时也会想: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他可以用放手来对生命和善行作交待,并在栖息中把灵魂留在民间,从而坦然地去天堂安息。如是而想,我闲散的心显得空盈而富有,真不愿夜风偷走灵魂深处宋朝般遥远时光中的绝妙片段……

  坦诚地说,在那些日子里,有一种痛叫怀念,有一种痛叫迷路;或许,它把我的人生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梦中,一半携出家园。而我的每一次寻找,都是为了让灵魂有一个可以安息的家。身心陷入泥沼,生命泅渡苦难,挣扎中找不到出路时,日子就像树上的枯枝,没有一丝生气;伤与痛,生与死宛如几朵云,在阴暗深处比影子还轻,而我的心,却轻得埋不下一滴花草中飘出的胭脂泪。难道是风中破损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鸟,不肯离开最后的巢吗?

  风何时才停?

  内心堤坝发生崩溃的那段时日,静听雨水在瓦檐上弹出岁月的声响,已变成一种奢望;“我闭上眼睛,坐等天明”(博尔赫斯《永生》)成为一种常态选择。在阳台疗伤的日子,我从充满佛性的花草虫鱼、山石水景中,找到了可以“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生坦途,并把那些薄如蝉翼的幸福建立在这片空静之处,让那些如滴水观音般悲欣交集的泪珠悄然滑落心田;在三千尘埃、三千世界里把盛满的忧伤赶出人生,让一切风化成典,于三春花草梦乡村中,体悟淡定的人生不寂寞……

  “尘在外,心在内,常拂之,心静自然无尘;尘在内,心在外,常剥之,无尘无心。”身处这种境界,一任风过阳台,花瓣飞舞,在弥漫着佛性中化为泥土,并于此独享礼佛者传递过来的木鱼声和诵经声。时至今日,阳台不远处楼房里,无论是在朝阳或细雨中,还是在晚风或月色下,每逢农历初一、十九,都会传来清脆、动人的行云般敲击声和梵唱;草木亦含情,阳台上的花草为此仿佛也在沐浴着佛性,也有了佛心,它们摇曳的身姿,宛如在梵唱中迎风起舞……从本质上说,心向宗教也是一种向善的表现。我喜欢宗教并不完全是因为托尔斯泰“一个不信神(宗教)的人,是什么样的坏事都能干出来的”表述,而是因为它能真正揭示人活着的意义。故而,在那些木鱼和梵唱声穿过阳光,穿过雨帘,穿过薄暮,穿过月光,滋润着心灵的日子里,我在寂寞如禅中沉默、忍耐、等待着,我不但知道“耐心是一株很苦的植物,但果实却十分甜美”(德国谚语),我还知道佛不一定是暮鼓晨钟下的面壁,或古佛青灯下的打坐。世上有佛,佛在心中,佛就是自我,真愿生命化为佛座前的那朵莲花啊!

  “禅玄无可云,茶妙自待评。”在听礼佛诵经声中品茶读书,同样是解脱人生困惑的绝妙心法。读品东坡“从来佳茗似佳人”的诗句,玩味“一抹酥胸蒸绿玉”的碧螺春或“乳前龙井”的传说,天地静默了许多,心胸也空远了许多。再在“清心莫如寡欲,至乐无如读书”中感悟左宗棠“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的警语,才知道天地间唯有“心‘虚’”和自得其乐至为重要。有了这种心境,酒后婉柔似虹的感伤,不再开在沉醉的痛处和寂寞的风口,而在无人经过的荒野中虚化、消失……

  看穿了世俗,灵魂便在涅槃中获得了升华;阳台上风中的花草鱼虫、山石水景,就这样与心搭成默契,成为我寄托幸福的所在。尽管“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尽管众生世界,有生也有死,然而,我相信只要尘缘了如青莲绽放,能发出隔世般青瓷敲出的水滴声,在老子“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描述的守望里,我就会于“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中,借忍辱之船,到达无欲彼岸……



  (责任编辑:高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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