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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大成人,母亲老了。
三十多年来,母亲在我的印象里是,从老到苍老。因为在我的记忆之中,母亲一直都老。我三岁多的时候,看到母亲就老了,现在三十多岁,看到母亲一样的老,苍老。
母亲仿佛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青布衣,蓝包头、白包头。母亲头上本是包蓝色的包头,但自从外公去世,母亲就一直包着白包头了。包头,是母亲那个年代,妇女打扮的一个特征。到现在,母亲的穿着一直这样,她始终保留着那个时代的民风、民俗。
母亲现在的苍老,腰勾了、骨头硬朗了、不灵便了。
那天,大哥给我打来电话,说母亲在路上走着,摔了一跤,手腕骨头炸裂,上夹板三天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仿佛一个冰凉的石头砸了进去,陷进了肉里。这对于母亲来说,她的那把老骨头,现在炸裂,无疑是雪上加霜。于我而言,不常在母亲身边,听到这样的消息,疼痛感像在滴血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
母亲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她说知道了让我心慌,影响我的工作。当天,母亲固执的没有去医院,她说那样费钱,就请了一个民间接骨医生,随便包扎了一下。但几天了,疼痛一点不减,大哥才给我悄悄打来电话。
我匆匆赶回家,看见母亲缠满纱布的手,用一条带子挂在胸前,仿佛挂着一个母亲种在地里的白萝卜,白得透彻,白得冰凉。患肺心病咳咳喘喘的父亲,正把一碗饭端在了母亲面前。看到这个场景,父亲和母亲相依相搀的场景,我心里涌动着一种幸福和感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心酸的哽咽,卡在了我的喉咙处。那白色纱布缠着的,仿佛不是母亲的手,是我的心,滴着血,血液正从纱布里渗透了出来。母亲说了一句话“妈看见你,手就不疼了”。我蹲在母亲身边,摸着母亲肿得像馒头样的手,一时无语。
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做一个儿子。
一个母亲,她给予一个家的爱,实在太多了。为了家,母亲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把白天都交给了土地和粮食。自土地下户,母亲一年四季,不管岁月怎样变化,总是把生活和挣扎,交给一把锄头。在收获庄稼的季节,母亲担着一担粮食,还要经常背着我。我记得,汗水从母亲的脊背里浸透出来,散发着热气,把我打湿。至今,在我的身上,也没有风干。
那些分到我们家里冰凉的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用汗水浇,用体温焐,最终使一块土地有了温度。在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里,母亲把沉重的沧桑,全都耕织于土里,然后,就等待着每个秋天的季节。她一生的成就,就是用一把骨头,为我们撑起了一个能避风的窝,用一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用土地上的粮食和身体,喂养大了我们兄弟姊妹。母亲唯一的希望是,让我们别再像她,咀嚼苦难,应该咀嚼幸福。而现在,母亲的一只手,白萝卜一样挂在胸前,不能动,更不能握锄头。这对于一个一生都捏着锄把的人来说,是怎样的残忍?
在读好书就能分工还没有瓦解的那个年代,我考上了师范。从那时起,我就很少在母亲身边了。他们认为,我是体面的脱离了泥土和庄稼。当然,从那块生活的土地上走了出来,算是一种离开吧。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一个人离开故乡,离开母亲的日子,内心里是怎样的孤寂。我谦卑的心,常常在故乡的另一端,生活像老鼠一样,总是躲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当然,没离开故乡之前,我也和村庄里的人一样,认为外面的一切很好。每当离开,这种感觉变化了。其实,一个人再走得怎么远,他的心,永远也走不出母亲的天地和他的故乡。不管这个人对那种陌生和遥远的地方,充满着无穷的好奇和想象,当他顺着走出来的地方,遥望过去,那头站立着的,永远是故乡,和母亲。
母亲,永远是故乡站立的骨头。
故乡的土地上,始终有母亲的那双手,年复一年地在种植生命。母亲用体温和骨头,把土地温热,然后用食粮,哺育子女。因为母亲,故乡也仿佛就成了一根永远剪不断的脐带,在不断地给每一个离开村庄的人,输送血液和氧气。这种母子间相互的牵挂,永远是连在一起的。不会因为高山和大水,而阻隔。甚至更多的时候,人离开了,心更近了。走得越远,越是牵挂,离得越久,越是想念。故乡的路,就是让一个人,永远也走不完。
我实在说不清,只要一踏上故乡的土地,自己的心绪就会变得复杂,温暖和凄楚。或许,是因为母亲,给了每个人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爱。或许,是故乡的土地,爱每个在村庄里成长的人,爱得太深沉了。每一次,只要走进村庄,我就感觉村庄周围高高的群山、空气和水分,都发出一种亲密的声音。从记事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母亲用那双长满老茧的手,白天扒开土,播下生命;晚上,用一盏煤油小灯点燃,然后在那如豆的灯光下,把深深的爱,装进了每一针线脚里,为我们兄弟姊妹,缝补温暖。有时候,母亲的穿线的针,就是一把手术刀,一次次剥出戳在我们脚里的刺。因为那个时候,一双鞋子,我们总是要天冷才舍得穿,其余的日子,就得赤脚走在泥地里,脚板经常被刺戳了进去。母亲就是用那缝衣针,剥落了不能长进肉里的东西。
母亲的手,却经常布满伤口。特别在冬季,母亲的手心、手背上,都要开着裂,风一吹,暗红色的血就会从裂口里渗出,仿佛一张张饿极了嘴,等待母亲给予填进食物。但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捏着锄把,春耕夏锄秋收冬储,没有停歇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们家里的每一把锄把上,家里的每一样物件上,或者泥土里,都粘贴上了母亲深深的指印。自从父亲患上哮喘,母亲再也不让父亲下地,家里家外全靠母亲一个人,只有到暖和的夏天,父亲哮喘不那么严重时,才可以为母亲承担一些简单的家事。为此,我很相信,岁月是有深度和长度的。岁月的深度,在于它永远纪录着,那片土地上母亲留下的点滴;岁月的长度,是它把母亲的青丝拉成了白发,把母亲挺立的腰身拉成了弓、个子拉小、牙齿拉落。
现在,沧桑也在悄悄爬上我的脸。但是,在母亲的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母亲每次叫我的时候,依然像儿时一样,充满慈爱,带着心疼和呵护。
我相信,一个人,在路上,再怎么走,走得再远,母亲温热的手也够得着。因为母亲知道,孩子永远需要她手掌的爱抚。我不能常守候在母亲身边,却带着她手的温热,在充满寒意的路上奔走。
这次看着母亲,她缠满纱布的手,像故乡群山的重量一样,压在我心里。我从家里走出的时候,我的双腿上,仿佛沾满了粘泥,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我回过头,看到母亲站在门口,她的身子似乎又矮下了一些,却又以山的模样,立在我的背后。
(责任编辑:高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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