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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固把丝绸之路缠在腰里,美丽动人。连岁月的手掠过西海固时,都会猛地拧上一把,撕破了它漂亮的衣裳,留下累累创伤。西海固长久地挣扎在钻心的疼痛里:宋夏连年征战,元代久久灾荒,明代持续大旱……海原地震雪上加霜。少却了华丽的外表,增加了多思的内在;背负历史文化辉煌的沉重,面对贫穷落后的诉说。与其说西海固变成渐渐忧伤的地方,还不如说西海固孤独成了痛苦的概念。
找不到比西海固更加孤独的山。
西海固的山很少奇石突兀,绵延数十公里一溜土黄,走在山间,人有被世界遗忘的感觉。像被白云纠着头发移动,知道不会有阴凉,孤独中尽量克服烦躁,保持平安、安分,在心灵中自己和自己对白,说一些山以外的事情。
山的光秃提醒,西海固的形状和西海固的古老命名相左。东周时称大原,两汉时叫高平,北魏时改称原州,五代时称故原州,宋时称古原州,明代改成固原州……西海固开门见山,历史却偏偏称它为“高平”之“大原”。真如平原一般风光无限,美不胜收,一泻千里,也好,但西海固对历史和自然的不公允愤愤难平,不改倔强脾气,以山独有的不顺从而茕茕孑立。它最少要证明一个道理,都是平原大川,世界难道不过于平淡?
找不到比西海固更加孤独的水。
水流的期望是终归大海。北魏刁雍上疏太武帝说,要在六盘山区建造大船,顺清水河飘流而下,可见,清水河有过东流到海的潇洒。但是现在没有,西海固的水只能在西海固的土地上回旋。苦涩的泉眼流淌出来的渴盼最终被干渴吮吸或被酷暑提拔到云间,不愿随风远去,不忍背井离乡,变成雪飘下来,变成雨落下来,把一腔真情贮藏在窖里沉淀,依偎在偏僻零落但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农户身旁。西海固的水永远不能欢唱着百川东逝,去体味海洋的阖家团圆和欢歌笑语,却时时自忖,舍生取义,甘守一份宁静。纯情的在窖里圆睁着一汪汪大眼,仰视苍穹。孤独,却有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骨气,表示着西海固的水的存在方式和大千世界中别样的水的存在方式的不同:并不感谢云彩的知遇之恩,只去关注土地的渴盼之情。
找不到比西海固更加孤独的树。
在西吉将台绵亘到固原张易的一座山上,眼睛睁出血,你也只能找到两棵树。枝叶稀落,树头朝南,一大一小,极像母亲呵护着儿子。凛冽的北风不让它们率直,它们只能面南背北。两棵树不能被称为树林,但它们比林活得有风格,没有与风共舞的潇洒,没有惊雷一般的林涛,有的只是一种坚韧的凝聚。不得不这样想,假如没有那棵大树,小树早已夭折;假如没有那棵小树,看不到希望的大树早已枯死。它们硬是为西海固作证:这里曾经也是森林的所在;曾经也是《山海经》描述的木、竹、水的所在;曾经也是《北征赋》描述的山水秀美、树木繁茂的所在;曾经也是使北宋刘兼济兵败的“黑松林”的所在。当那些遥远的绿色已经被风干,只剩下西吉新营出土的20棵古松时,只有那两棵树给山以安慰,傲然举起旗帜向世界证明生命的顽强。
找不到比西海固更加孤独的风景。
黄土高原奇怪地崛起一座美丽岛,名叫泾源。严格地说,它游离在西海固这个概念的边缘,与西海固若即若离。说它属于西海固,是因为它纳入西海固地图,与西海固共同处在孤独境地;说它不属于西海固,是因为它在斜刺里兀立,不属于西北大漠孤烟的人文地理。
虽然青山黛绿、秀水喷薄,但本应被认知而不被认知,这样的孤独,依然是西海固的孤独。
去过京郊怀柔,你会惊叹,这不就是泾源吗?一样的山水宜人,一样的人工鳟鱼场。细细思量,大不一样。怀柔人因山水富得流油,泾源人因山水步履蹒跚;怀柔乃京畿之唇,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怀柔一开,群山就捧出一座现代化的怀柔城;泾源山高水远,东到西安、西到兰州、北到银川,皆千里迢迢,上苍把它安排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泾源人只能自己咀嚼风流,互相讲远征欧陆的一代天骄魂系凉殿峡的故事;互相讲柳毅传书中泾河龙女的故事;互相讲济公活佛在泾水畔修炼的故事……连当代乐坛名人温中甲也只能穿着大皮袄,抱着贴满胶布的手风琴,在二龙河畔对牛弹琴。
有美丽的容貌而没有高山流水的知音,孤独成为别样一种幽怨,即便是孤独的泪水流淌成河,奔流到外面去倾诉,也要形成自己“泾渭分明”的风格。
西海固的阁也孤独。
想象中的西海固仪态万方。但如今,在东岳山上俯瞰时,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中,你只能找到一座叫文澜阁的古建筑,孤独的形影相吊在被铲成圆锥体的城墙上。文物专家痛心疾首,固原千年文物历经劫难,几乎荡然无存,天睁慧眼,唯有象征西海固文学和文化精神的文澜阁还雄视原州。文澜阁孤独得像西海固的文人,在世俗与文学抗争的状态中,附近的文学都呈低迷趋势,唯有海原的作家还在艰难跋涉,唯有文澜阁下的作家们还在积极思考,唯有文澜阁下30米处低矮的平房里被称为“寂寞文坛高手”的李方还在勤奋努力。难怪张贤亮说,幸亏西海固还有一群作家在奋斗。真的,幸亏还有文澜阁在孤独——雨中的文澜阁灯光闪烁,比星星更加明亮,昭示着西海固文学的旧澜陈韵;风中的文澜阁铃声似天籁之音,叮当着西海固人固守纯洁的心情。
西海固的城墙也孤独。
残留着一段砖包城,那是“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河绕北,崆峒阻南”的固原军事重镇的一片衣衫。那座雄伟的和京都城池南京能够相提并论的典范的军事城池被“深挖洞,广积粮”了。留在固原城西北角的那一段拐字砖包墙,现在是一个看守所的外墙。只有这堵孤独的墙,还依稀记得,西海固历史上的“八景”和“十景”,只有它还知道,安西王在开城有养鱼池,李元昊在西华山有宫苑,明代的固原还有钟鼓楼……
在犯人的眼里,历史和现实就是一层扣一层,层层紧锁的沉重的结构,就是囚笼之壁。他们哪里知道,这一段历史的墙应该是无数双赞许的眼睛领略的一道风景,不应该再承担有士兵往来其上的历史责任。只有几个剃光了头的犯人在面壁思过,谁能不为这一段历史见证的孤独而悲哀。
西海固的牲灵也孤独。
有一座山的名字动听得跟月亮一模一样。那里原来是明代藩王的牧场,曾经是骏马奔驰的地方。想象中那里的马群应该像海的波纹,一浪高过一浪。可无论我们怎么盼望,仍看不到马鬃的飘逸,听不到烈马的嘶鸣。多少次人们在雾里看到一个尤物立正在山头上。知道情况的人会告诉你,那是一匹军马场转移时遗散下的几匹军马的唯一后代。虽然已经军转民了,劳作之余,它依然朝着北方的群山孤独眺望,矗立成一尊雕像。也许这匹马自己也不知道它在凝望什么,但它的孤独无疑能给人以“胡马依北风,越鸟恋旧枝”的联想。
连西海固的佛也孤独。
《西游记》的故事荒诞离奇,书里头的须弥山却在西海固真实存在。在褐红的山崖上,有一双深沉的眼睛平视远方,关注着西海固这片热土。它是佛,千百年来见怪不惊,心平如镜,看尽世事沧桑,明了人间不平。以佛心恪守清静,争取超脱,以山的身躯孤独着;它又不是佛,岁月的风剥雨蚀,人世的悲欢离合时时激荡着它的心波,滴泪如血,脚下的流水被染成红色的河。
西海固孤独着,绝不企求喧嚣。
周宣王藉民大原,汉武帝巡视北地,唐太宗阅兵瓦亭,成吉思汗行军六盘山,林则徐经过,谭嗣同驻足……换成任何—片土地,这都是簪花的经历,但西海固并不轻易欢呼。西海固皓月当空,看得清穷兵黩武、横征暴敛、巧取豪夺、强奸民意的罪恶;西海固肝胆赤诚,铭记着为民造福、励精图治、体恤民情、爱民如子的功劳,西海固最关注的是帝王将相、历史名人踏上这块土地的行为。西海固很少激动,却用青松目送林则徐孤单西行;西海固不轻易赞美,却用荆棘道记录谭嗣同寻求真理的脚印……当年谭嗣同在六盘山悲愤吟诵:
马足蹩,
车轴折,
人蹉跌,
山岌 ,
朔雁一声天雨雪。
舆夫舆夫尔勿嗔!
官仅用尔力,
尔胡不肯竭!
尔不思车中累累物,
东南万户之膏血,
呜呼车中累累物,
东南万户之膏血!
西海固动了真情,为谭嗣同打开心扉。雪雨交加,映衬谭嗣同的孤愤,应和他字字见血的《六盘山转饷谣》所表达的真情。
60多年前,西海固用油饼、馓子、布鞋、小米支持一位伟人率领一支队伍经过西海固奔赴抗日前线。六盘山因《清平乐·六盘山》而饮誉全国,而西海固淡化功劳,默默无闻,以至于将台堡是红军长征最后会师的地方也差点被人遗忘。当这一事实被论证之后,西海固百姓表情达意的方式是对人民救星的孙子长跪不起。伟人的后代和西海固一样沉默寡言,自言自语地念叨:“这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
孤独对西海固来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孤独就有机会多思,更能参悟。有过被外人斜视而面红耳赤的冲动,但西海固最终守住了内心的平衡。
孤独中产生了许多故事,让外面的世界感动。
因为一个援助项目,一个日本的女人见到一个拄着拐杖的残疾雇用教师,在西海固一个叫沟口乡李岔村石家洼小学的地方,用仅有的50元代课费给学生买书本,而他自己的午餐却是两个烧洋芋。东洋人感叹,西海固需要的援助是暂时的。
1997年冬寒料峭,凤凰城街谈巷议的两件事与西海固有关。一个是恶妇残酷地虐待打工妹,一个是狗熊残忍地咬伤儿童。前一个故事不敢讲透,后一个故事却能说清。狗熊吞噬善良时,饱享都市文明的人没有摩拳擦掌,救人的是第一次进省城、第一次进公园的西海固农民。前一个故事与西海固的贫穷有关,西吉打工妹的孤独是钻心的,后一个故事与西海固的富裕有关,这种富裕是西海固精神中固有的。
西海固不是没有设法排遣过孤独,西海固在荒凉的山梁上一万次地唱过:“站在(这)高山上望平川,平川里一朵(呀)牡丹……”唱得余音顺着山沟回荡。但唱久了才明白,山归山,川归川,唱不能把山搬走,唱不能把川移来。要摘牡丹还得在孤独之后动真格的。
哲人早就说过,但西海固后来才明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明白了也不晚。
选自2009年《葫芦河》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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