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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陕北,到处都能看见俊女子。村口路畔上,街头巷尾间,你会看到她们一个个婷婷身材幽幽发,白生生脸蛋齐齐的牙,红头绳辫梢上扎,毛簌簌眼睛会说话。不要说集头庙会、秧歌场上、红白事情上那些经过精心打扮的女子了,就是那些山上拦羊的、沟里放牛的、田间抓粪的、坡底割草的女子们,也都俊格旦旦、白格生生、水格灵灵地惹人喜欢。
正是这些漂亮、温柔、精明、能干的陕北女子,才吸引牵挂着陕北高原上的男人们,宁愿在黄土地上刨挖一辈子,也不愿意离开半步。
陕北女子之美,美在她们的容貌长相。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身材好,二是皮肤好,三是气度好。
陕北女子身材好,腰长、腿长、胳膊长,个个都是美人坯子。这既有遗传基因的优势,也有有氧运动的因素。首先,陕北地处游牧区和农耕区的交汇处,历史上战乱不断、移民频繁,有好些民族就消失在这个地方,因此在人种上有优势。其次,陕北是山区,出门就爬山,抬腿就翻沟,这些女子们从小在山上玩耍,大了在山上干活,一天二十四小时,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做有氧运动,身材能不好吗?
陕北女子的皮肤好,红是红,白是白;红得美丽,白得干净。这和水土有关系。这里人常年喝的是山泉水,成天吃的是新鲜粮,且粗粮多、细粮少,蔬菜多、肉食少,符合保健美容要求,皮肤自然就好了。
至于气度,那是她们从小开始就接受传统教育的结果。陕北是一个封闭保守的地方,封建传统的礼教深深扎根于人们心中。女孩子12岁之后,就要和男孩子们拉开距离。一过14岁,父母对她们的管教就更加严格了,要她们坐有坐相,站有站样,睡觉有睡觉的姿势,说话有说话的分寸。坐着时不能大叉开腿,吃饭时不能在盘子面前坐,端碗时不能把碗底坐实在手掌里,喝汤时不能噙着碗边大口喝,稍有不对,父母就会训斥她没有稳重气。外面有人喊她们家的人,只要还有男性在,就不能去答应;就是没有男性在,也不能马上就去答应,更不能飞奔着出去。不然,父母就会指责她疯张鼓捣。无论多开心,都不能大笑,只能抿着嘴儿笑,稍有不对,人们就会说:“女子家,大声二气笑什么?”这些虽然都是旧时的做法,现在改变了许多,但它是陕北女子的文化背景,深深地渗透到她的骨头里、意识中,继而形成她们人生的底色,影响着她们的方方面面。
陕北女子美,美在她们的含蓄沉稳。有十分能耐,最多说五分,有时连一分也不说,硬是把自己往低处说。明明精精明明,眼睛会说话的女子,你问她什么,她都会说“不晓得”、“解不下”、“我憨着呢”;明明拥有许多东西,她偏说“一丝丝”、“一点点”、“一满不多多”;明明生得俊,别人一夸就反驳:“快不要笑话了”,那声调、情态,更显得淳朴、可爱。
见了熟人,总是问寒问暖,端茶递水,但除过客套,并不多言,显得中规中矩;见了生人,脸定得平丹丹的,既不冷漠,也不轻佻,看了让人敬佩。在家中,她们敬大的、让小的,避大事、了小事,竭力维护家庭和谐。特别是有了嫂子的女子,说话处事更加谨慎。母亲和嫂嫂有了矛盾,她定是中间的调解人,千方百计化解,事事处处用心,常常力挽狂澜,但有功不居,害怕落下女子当家的名声。
陕北女子美,美在她们的勤劳能干。陕北的女子们多数不念书,母亲从小就给她们进行严格的女工训练。稍大一点,她们就开始帮母亲干活,洗碗做饭,喂猪扫院,担水捻线,缝新补烂,哪里有活哪里上,什么需要干什么。每天夜里,父亲和哥哥、弟弟都睡了,她还和母亲就着油灯做针线;早晨,男的还睡着,她们就和母亲一块起来搂柴掏灰,开始做饭。那些在兄弟姐妹中最大的女子,除了要帮母亲料理家务外,还要帮父亲忙地里的活,里里外外就是一个扛硬劳力。
由于从小就受苦,天天在锻炼,从而地里的锄搂碾打样样都会,家务的针线茶饭件件精通。农行里,她们是“田把式”;灶房间,她们是好厨师;做针线,她们是艺术家。她们绣出的鞋垫花,做下的茶饭香,缝做的衣裳可身,剪成的窗花形象。做女子时,为了不给家里增添负担,拦羊放牛就捎带着捡麦穗、挖药材,赶集时把这些东西换成钱,扯上些花布,买上些花线,然后剪呀、绣呀,直到出嫁时才把一双双新布鞋、花鞋垫拿出来,作为见婆家人的礼物让人们评判她的手艺。当了媳妇,她们不管多苦多累,也要让男人穿得体体面面,她们认为男人的穿戴如何代表着婆姨的手艺好坏。
陕北女子美,美在她们的忍辱豁达。女孩子小小的就许配了人家,嫁给谁,主要由家长或家族决定,本人很少有发言权,但她们不抱怨父母干涉了自己的婚姻。尽管她们的爱情多数不如人意,只要嫁给了谁,就死心塌地跟谁过,“活着是人家的人,死了是人家的鬼”。在她们的意识里,婚姻是命运安排的,环境不给她们幸福,她们自己创造幸福。她们不计较曾经的梦想,不在乎丈夫的好坏,只是默默地面对,偷偷地流泪,暗暗地祈祷,但见人总是一副笑脸,看了让人“心疼”。
尽管她们有很多不幸,但她们豁达开朗。开心时,她们总爱悄悄地咂摸,慢慢地体味,那幸福的神情令人陶醉,但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她因为什么而幸福,那是她们心中的小秘密,永远的小秘密。她们爱笑,梳妆时,对着镜子微笑;洗衣时,看着倒影暗笑;尤其是和伙伴们在一起时,那笑声更是动人了。头发乱了,笑;头发梳起,也笑;跌倒了,笑;爬起来,也笑;看见花也笑,草也笑,狗伸懒腰牛反刍,看见什么都能笑得“咕丹丹”的。她们爱唱歌,高兴时唱,悲痛时唱,地里劳动时唱,伙伴凑在一块时也唱。她们的情感、俊美、灵秀、缠绵、爱憎……在这一嗓子信天游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她们的歌声,让这块贫瘠的土地不再荒凉,让这个封闭落后的地方成了信天游的海洋。
陕北女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命苦。苦就苦在她们是女的,不是男的。陕北人重男轻女,从骨子里把女子不当家里人看待。家里无论有多少女儿,只要没有儿子,就会被看成“绝户”。计划生育政策推行后,残害女婴的丑恶现象屡见不鲜。有通过B超看的,发现胎儿是女的,立即“打掉”;即便生下来,也想办法送人,不让她们占去生育指标。家里无论有多少财产,不管在积累这些财产时女儿有多大贡献,分家时都没有她们的份儿。按照国家法律和政策,女子是可以把丈夫“娶”过来的,但是很少有人这样做,阻力来自传统势力的抵制。在这种势力的压迫下,很少有男子愿意上女家的门,敢来的都是那些找不到媳妇的残疾人或者光棍汉,女子们要走这条路,必须做出巨大的牺牲。
改革开放后的一段时间,包办婚姻在陕北仍然存在。在许多男子找不到媳妇的情况下,有哥哥、弟弟的女子们便又成了牺牲的对象,要么以彩礼多少为取舍标准,顾不了男方本人的条件,只为得钱给兄弟们娶媳妇;有的甚至“换亲”,把女子的婚姻和兄弟的婚姻捆在一起,“一揽子”解决。一首陕北民歌里唱道:“六月里黄河冰不化,扭着我成亲是我大;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儿圆,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这是由陕北女子的血泪凝成的,它是陕北女子的集体心声。
如今,随着陕北能源化工的开发和经济社会的发展,陕北人不再过那种苦焦的生活了,陕北女子的地位也自然而然提高了,和全国各地的女子一样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只有一点不同处,那就是陕北女子的漂亮、淳朴、善良、稳重、精明、能干。这样的女子,你能不喜欢吗?这样的女子给你做媳妇,美不死你才怪呢。
陕北女子哟,你永远让人欣赏不够,敬佩不够,心疼不够。
陕北老汉
陕北老汉都是些人精,年龄不同,“精”的方式和内容也不同。
五十岁的老汉,精于现实。种子什么时候下,庄稼什么时间收,什么山头种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猪看脊梁肉,牛看后槽牙,骡马只看两步走,看一眼就入骨三分。六十岁的老汉,精于人事,半个县的户族,谁家门路高,谁家根底差,谁家祖宗当过官,谁家先人打过砖,他们了如指掌;方圆几十里的人,小时候的奇闻,大了后的作为,兴盛时的气派,倒霉时的可怜,甚至舅家何处,妻家何地,亲家何人,他们如数家珍。七十多岁的老汉精于政治。从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无所不谈;从李自成到毛泽东,细细评论。知识来源虽然单一,不是听书匠说的,就是听戏里唱的;但自信程度十分惊人,“要知朝中事,深山问农人”,“书文上说的能有错?”八十岁的老汉醉心哲学,耳虽不聪,心口互问;眼虽昏花,傲视苍生。面对勃生春草,就说秋风无情;面对天真小儿,总讲大智若愚;称妙龄女郎为“水泡枣”;说恩爱夫妻有“前世仇”。年轻人说他们“脑子有病”,他们自称“高人无朋”。
陕北老汉都很有城府,哈着腰身走路,眯着眼睛看人。“背上背个铧,胸前挂个鼓”,无论什么事都要“划一划,估一估”。具体表现因穷富智拙而各不相同:穷老汉刚正,“三天没吃饭,还装成个卖米汉”;富老汉藏锋,“穿得烂,走得慢,腰里的票票常不断”;能老汉和气,你说什么,他听什么,听一句三点头。人总以为他是个“憨憨”,吃了亏后才知道他的厉害;笨老汉霸气,你说半天他不答,一开口就会气你一“跟头”,说出的话能“毒”死苍蝇。
陕北老汉勤快,年轻时勤快的,老了照样地勤快;年轻时懒惰的,老了反常地勤快。身体好的上山干活,砍柴、锄地、滤粪、放羊,什么都能“拿起放下”;腰腿差的做辅助性营生,拾粪、照场、务菜、拦牛,一刻也不愿“消停”;老得下不了硷畔的,就一遍又一遍地扫院,不仅是为了院子干净,更为表现自己生命力的强盛;瘫得下不了炕的,也不肯闲着,不是剥玉米,就是搓麻绳,一边给孙子看孩子,一边帮儿子捻毛线,谁让他做营生,他就看见谁“眼明”。
陕北老汉的勤快,表现在时时处处。天晴时干活,下雨时也干活;在家时做营生,出了门还做营生;给自家干活卖力,给别人干活照样卖力;高兴时干活地道,惆怅时干活仍然地道。假如两个老汉正干活时吵了起来,吵得越凶,活干得越紧,嘴里“亲娘祖宗”地骂,手里一丝不苟地干。即便相互有过节的老汉,平时不搭话,但见对方干的活需要帮助时,也会挺身而上,活干完了,照样谁也不理谁。
上了九十岁的老汉爱独处。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们会坐在对面的山坡上,静静地看村子。一家挨着一家地看,先看旧窑洞,后看新窑洞;先看物,后看人;一边看,一边回忆这家人早年时的情景。看一阵,叹息半天,嘴里念叨着一些年轻人陌生的名字。看到自己家时尤其认真,每一个山坡上都有他们的记忆,每一孔窑洞、每一架门窗,甚至每一把农具都有他们的辛酸,看着、看着就不由得老泪纵横。看完村子后,他们会转着脑袋在山头上扫视,眯了眼睛寻找坟头,找到一个,就定定地看半天,想半天。和他们熟悉的活人越来越少,让他们牵挂的坟头越来越多。最后,他们会把目光定格在自己将要去的那块坟地上,上面是他们父母,两侧是他们早去了的哥哥或者弟弟,往事一齐涌入脑海,他们的眼睛却一片空阔。他们最害怕看到的是自己子孙的坟头,但是那些坟头总是往眼里钻,这时候,他们会匆匆逃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冬天,他们会蹲在阳崖根,半闭着眼睛抽烟。一边抽一边点盹,口水流出来,一头挂在胡茬上,一头落在衣襟上,发出晶晶亮光。村里的阳崖根总是有限,因此,总是有几个老汉一块蹲着,一字排开,中间留有间隔,谁也不挨谁,相互间很少说话,各坐各的位置,各想各的心思。除问路的人或者叫他们回家吃饭的孩子,很少有人和他们搭话,因此十分地安静。只有几只鸡在他们脚下觅食,一群麻雀在他们背靠的土崖上低语。这些活物也不是冲他们来的,是冲着冬日难得的阳光来的。夏天,他们会躺在树荫下乘凉,大都光着脊背,高挽着裤腿。躺累了,起来抽一锅子旱烟,然后接着躺。直到夕阳钻进了西山,远山传来了暮归的羊咩牛哞,他们才站起身子,旱烟锅子往腰带上一别,拍两把裤子上的黄土,操起家什给牲口上草,给羔羊拌料。
陕北老汉好客,越老越稀罕人。他们平时很少说话,一来客人,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他们把儿子孙子孝敬他的好酒拿出来让客人喝,把女子女婿送给他的好烟递过去让客人尝,口头上说娃娃们给他买的,他解不下这东西瞎好,其实是变相的夸儿孙。一旦拉开话题,他们的话头就多了起来,没完没了地打问张家的老头是否还健在?李家的大娘子女孝顺不?先问村里的,再问亲戚的,然后问邻村的;认识的要问,听说过的也要问。直到儿孙们感到他们的话太多了出面拦挡,才能收住“话匣子”。特别是听说哪一个人死了,就会发一阵呆,嘴里总是念叨着:这个人没寿长,那个人没享福。客人走时,他们总要送出村口,送上山峁,一遍一遍地叮嘱以后一定再来。
陕北老汉一个不好的共同特点,就是爱管闲事。张家耕地没犁通,李家田苗没留匀,左邻过年没挂灯,右舍清明没上坟,他们都要指手画脚;谁家的儿媳不孝顺,谁家的女子不稳重,谁家的儿子不勤奋,谁家的孙子不务正,他们总会出面干涉。至于在家里,那就更管得多了。他们管大儿家柴草垛得乱,二儿家驴棚没垫圈,三儿家几天不扫院,四儿家菜园没有灌;嫌大儿媳炒菜费了油,二儿媳做面少了醋,三女子裁衣耗了布,碎女子点灯不省油。为了管闲事,他们经常遭受邻家的抢白,子女的顶撞,特别是儿媳妇甩盆子掼碗地抡达,指桑骂槐地挖苦,使他们吃过不少哑巴亏。但他们过后了仍然要说,继续要管,总是觉得别人不如自己。
和陕北老汉最有感情的,就是他们的孙子。在他们眼里,谁也没有孙子亲;他们谁也不怕,就是怕孙子。孙子高兴了他们就高兴,孙子愁苦了他们就愁苦。逢集赶会,他们总要给孙子带点洋糖饼干;“打平伙”吃肉,他也只吃一半,一半留给孙子;和儿子儿媳闹别扭,只要孙子出面,保证矛盾就地化解;谁要是欺负了他们的孙子,他们就和谁拼老命;就是临终咽气的那一刻,他们也想最后再看孙子一眼。一有闲时间,他们总爱给孙子们讲自己的过去。讲他们苦难时吞过糠、咽过菜,当过长工去还债,走过西口出过塞,背井离乡当乞丐;辉煌时当过兵、打过仗,战争年代入的党,见过领袖毛主席,进过人民大会堂;当娃娃时怎样在瓜地偷西瓜,如何在河滩捉“王八”,多少次给王麻子使过坏,多少回差点气死张巫神;当小伙子时一天能走百余里路程,一夜睡过两三个女人,一顿能吃半升米的糕面,一背背过四百斤的磨盘。不管这些故事讲了多少遍,他们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生怕孙子们记不住。
这就是陕北老汉,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段令人无限感叹的经历,每一段经历都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选自2009年第6期《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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