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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柱山自语(凌鹰)

点击率:4422
发布时间:2016.12.21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迷上霞的,也不知道自己 是什么时候迷上霞的。霞不是人,更不是一个女人的 名字,她是一种色彩呈现的状态和表情。

他们都说我还有一个前生,说我的前生是在两 亿多年前一个有霞的早晨或者傍晚突然被毁灭的。 突然,是突然,我也愿意相信是突然。我觉得用突然 这种说法解释我前生的毁灭过程比较符合人类对我 前生无法破译的理由。我觉得这样很好,我觉得这样 至少省略了人们对我的前生不负责任的猜测和不着 边际的推敲。

然后,当人类发现重新脱胎换骨的我的时候,我 已经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叫我南岳,他们叫我 南岳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了。当然,有些人我还是能 叫出名字来的,比如那个给我封冕的汉武帝刘彻,还 有那个跟在汉武帝后面的司马迁。这个司马迁不知 道是想讨好汉武帝还是想讨好我,他居然把我写进 了他的《史记》,还根据汉武帝的吩咐说我是中国五 岳的老二。虽然没把我说成老大,但我也知足了,我 知道我在汉武帝眼里仅次于老大了。

后来,那个叫杨坚的皇帝却把我叫南岳的那顶 帽子摘下来给了衡山,就像将一顶官帽从一个朝廷 大官的头上摘下来戴在另一个大官的头上。但我并 没有任何意见,我知道隋文帝杨坚那样做自有他的 理由,一个皇帝要给一个人加冕固然有他的理由,何 况是给一座山加冕。我的前生就没有任何冠冕,连一 个名字都没有,可我的前生却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 活了两亿多年,无怨无悔地活了两亿多年。而且,我 的前生那时候还没有看到什么人类,只有一些包括 人类谁也没有见过的恐龙在内的各种动物,只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只有阳光和雨露,只有风霜和雪 雨,只有闪电和雷鸣,还有霞,早霞和晚霞,血液一样 的霞,血液一样的早霞和晚霞。然后,那霞一样鲜艳 的血液不知什么时候就流进了我的血管,让我接着 继续流淌,让我接着活出一座山应有的品质和本分。 于是,在我不再叫南岳之后,我还是一如既往按照自 己的本分做一座山,做一座跟我的前生一样纯粹的 山,做一座无愧于一座山的本质的山。有霞在,有早 霞和晚霞在,有我血液一样的早霞和晚霞在,我不在 乎任何冠冕。


但是,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孤独和寂寞,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后来就来了一个叫李白的诗人。其实,李白也不 是特意来看我的,他是在朝廷混得很不如意的时候 走出金陵,一路喝着酒泛着舟出来散心的。这一年是 唐天宝七年,李白在他神游的江面上突然就看到了 我,然后突然就觉得有必要跟我说说心里的委屈、心 里的愿望,就像我经常跟我的霞说点什么。于是,他 就很冲动地写下了一首有点意气用事的诗歌 《江上 望皖公山》,其中的一句是“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 地”。我觉得他这句诗不像在讨好我恭维我,更不是 喝醉了酒的信口开河。于是,我也意气用事地开始等 他。我就那样足足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在各地游山 玩水回来的李白。他返回来的时候确实在我这里住 了好些时日,可他终究又回到了那个看不到霞的深 宫大院。虽然那时候有个叫安禄山的男人正在发动 一场权力争夺的血腥游戏,虽然那时候的唐玄宗已 经命令高力士缢死了那个叫杨贵妃的绝色美女出逃 蜀地,可李白在我这里小住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回到了那个看不到霞的深宫大院。他是李白,他要做回 自己作为诗人李白的本分,这也是他的品质注定 的选择,我不能久留他也不敢久留他。只是,李白 看不到霞一定是很难受的,李白看不到早霞和晚 霞一定是很烦躁的。但他确实没办法看到,他的霞 都被一种王权的气焰挡住了,他的霞都被那场战 乱的硝烟遮蔽了,他的霞都被他自己锁在了一座 深宫门外。所以,他也是孤独的。

我虽然很孤独但我并不寂寞。我的身边我的 周围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鸟的声音水的声音 树的声音花的声音甚至石头的声音,我能寂寞吗? 是的,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是有声音的,石头也有 生命所以石头也是有声音的。有些声音你们是听 不到的,只有我能听到,因为那些声音是专门发出 来给我听的,因为那些能发出声音但你们听不到 的物质,也很迷恋霞,也很迷恋早霞和晚霞,也有 像霞一样鲜红的血液始终在内心流淌。

可是,在这种声音的包围中,在这种声音的巨 大磁场里,我虽然并不寂寞可我还是总是被孤独 封锁。这一点我和李白非常相似。他在那么热闹的 宫廷里的孤独,他在日夜歌舞升平的喧闹宫廷中 的那种孤独,跟我的孤独几乎一脉相承,所以他才 那么想跟我在一起。我很感激李白让我在很短的 一段时间里赶跑了孤独,可他一走我就更加孤独 了,我就在一种由密密麻麻的声音制造出来的喧 闹里更加孤独了。

帮我排解孤独的人中,还有一个叫苏东坡的 诗人。当然,苏东坡与李白不同,他虽然早就听友 人说起过我,可他似乎总是找不到一个跟我谋面 的合适机会,似乎对我一直就只是处于暗恋状态, 直到元祐八年(1093)才终于跟两个友人一起出现 在我面前。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的头顶上 正好绽满了霞,是早霞还是晚霞我当然记不清了, 但苏东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份虔诚却给我留下了 不可磨灭的印象。然后,一直到苏东坡 60 岁那年 被发落到舒州做了一个团练副使,我们才真正有 缘经常促膝交谈了。而且,他还想过要一直陪伴我 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朵夕阳凋谢的时候,可他最终 还是因为太多的无奈没有留下来,而是像李白的离去一样,只留给我短暂相聚后更深的孤独。

几乎紧随苏东坡而来的王安石,除了早在他 30    多岁的时候在舒州做通判那三年经常上山看 看我,跟我说一些有用和无用的心里话和家常话, 后来也一直跟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时空距离。他 的官做得比苏东坡要大一点,跟我分分合合也是 身不由己。但那三年,王安石确实让我没有过孤独 感。这让我发现了自己一个最大的依赖性———我喜欢跟文人和有文化的事物相依相伴。脱离了这 些,哪怕我身边多么热闹,我也会陷入孤独不能自 拔。


别人都叫我天柱山,其实我还有很多绰号,潜 山、皖山、万岁山、古南岳,这些都是我的绰号。我 不在乎别人怎么叫我,我只在乎我的身边还有不 有霞,还有不有我迷恋了几千年的早霞和晚霞。

可别人来看我并不是来看我身体内外的霞 的,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所以,我必须平静从容地 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期望和心愿来看我,不管他们 想看到我的什么,都是有他们的道理的。但我还是 一如既往地迷恋着我身体内外的霞,迷恋霞的色 彩,迷恋早霞和晚霞的色彩,迷恋她那像血液一样 的色彩。

所以,相对而言,三祖寺可能更加懂我,更加 懂我的心思,更加懂我对于霞不可救药的迷恋。因 此,她就用霞的色彩照耀着我身边的这片天地。于 是,红墙黛瓦的三祖寺,总是给我一种霞的纯粹, 总是给我一种鲜活血液的流动感。不管道教还是 佛教,其教化的终极本质就是帮人清洗血液里的 污垢和杂质,让流进心脏流进躯体流进每一个器 官的血液更加纯净。所以,三祖寺也是很迷恋霞 的,因为她肩负着用霞一样鲜艳干净的血液激活 众生的躯体与精神的使命。

不要怪我对霞如此固执的迷恋,更不要害怕 走近我。我对霞的迷恋,都是源于我对流淌着霞一 样鲜红血液的众生的迷恋。

选自 《永州日报》2014 年 6 月 2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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