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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如果以一种果实来作为伊犁的意象,一定是苹果——明媚的光泽、幽远的子核、纯朴的芬芳,那内在的气息,正是伊犁地域深处的品质。
似乎在各种不同的果树中,只有苹果树与生活的关系最密切。不仅郊外的园子里种着大面积苹果树,小巷许多人家的院子里也有苹果树。苹果树太普遍,以至成了伊犁风情画里不可或缺的景物。我觉得,如果将新疆各地典型民居拍下来,土崖上的民居、沙漠边缘的民居、暗渠之上的民居、葡萄树掩映的民居,虽然都具有西域风格与特色,可是只有生长着苹果树的小巷或庭院出现的时候,我们才可以一下子指认出:这里是伊犁!啊,苹果树,一枚别在伊犁胸前的徽记,亘古久远。
怎么能没有苹果树呢?生活中所有的一切——树下的晚餐,一场场歌舞,洒落在院子里的星辉、鸟鸣,冬天的果酱,葬礼,地毯上的午睡以及小巷孩子们的童年——都在苹果树的支撑与遮蔽下……或许这么写并不公平,难道园子里的杏树、梨树、桃树、桑树、樱桃树,就与生活关系不密切?果实成熟,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水果可享用,最幸福的就是嘴巴,整日被芬芳的物质填满。可是满足口腹之欲并不是主要的,收获给我们带来精神的丰盛,胜于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所有果实。从这个意义上讲,你认为飘荡在空气里的各种香味,哪一样是可以删除而无意义的?啊,就是这样,伊犁生活的美满,正是各种果实气味的总和。可是现在我提出的疑问是,为什么苹果树与这片土地格外贴切,比其它果树更能说明 “在伊犁”,它与这片地域有着什么样的渊源?就像我不能说清什么是爱情一样,爱情不仅包含气味、饮食、幻想、童年经历对一个人的影响,还有多巴胺、加压素和醋酸催产素之间的交互作用,神秘而复杂,渊源,也是一件令人无法清晰表达的事。
种植树木是维吾尔族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他们喜欢在房前屋后栽种各种植物,树木和花草将庭院围绕起来,在花朵的芬芳中,果实扑通坠地——一种不自知的财富与奢侈。我觉得,习惯不过是一种在生活中被固定下来的行为,可是似乎不仅如此。为什么他们的习惯好像某种遗传病症,代代相传,集体发作?是不是习惯经过漫长时光演变,会逐渐变成血液里的基因?就像现在,种植成了一个群体情不自禁的行为。
可是这些能解释苹果树出现在小巷的根源吗?还是抛却女性认识里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吧,如果追溯得客观一些,可以看到以下资料记载:作为古地中海区域温带落叶阔叶林的残遗植物,野苹果生长于海拔900米至1600米的天山前山地带,主要分布在新疆伊犁州西天山深处,东起新源县和巩留县,向西经昭苏、察布查尔、霍城三县,延伸至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州等地,再至吉尔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州、塔拉斯州,最西到达哈萨克斯坦的希姆肯特州和乌兹别克斯坦东部的费尔干纳州。伊犁河谷土地开阔,冰川资源、“湿岛”气候等独特的水土光热条件,为野生苹果生存繁衍提供了有力的生态支撑,伊犁野果林面积广大,生物物种多样,是名副其实的野果天堂。
我见过这些野果林。浩浩荡荡,布满山坡谷地,广阔而壮美,与梭罗在《野果》中引用帕拉狄乌斯所说的情形一模一样:“大地上到处生长着苹果树,没人种植,没人照看”。野果树从山脚一直向高坡生长,像一群群长腿的马鹿在奔跑,跃越一座山又一座山,自由、灵性,充满野性的表达与展现。可是野性不是表面的,而是出于内心的独立——它们“在野性中保存着这个世界”,每一个野果子核内,2000万年前的野生遗传基因密码仍秘密存在。啊,又是遗传,正是这生命深处的神秘记忆,向世人透露了“关于苹果最初的草图”(迈克尔·波伦《植物的欲望》)。那么,再没有比野生苹果更早到达河谷的生命——地上荒草漫漫,天山雪水四处流淌,遍地野果树下,西域各种野生动物成群穿过。而远方,一群更为高级的生命正向此地缓缓移动。大地上的迁移,充满了命运的未知与动荡,谁知道前方会遇到什么?谁能肯定遥远的土壤更适合生存?可是一种咒语般的召唤不断在耳边回响,人们无法停止移动的脚步。水向大海流淌或许也不是地势的原因,而是感受到远方一片海域辽阔、梦境般的隐约召唤。啊,生机盎然的荒野中,不仅可以找到苹果树与这片土地的渊源,还有与人类的渊源。一切,充满等待的意味。
可以想象,当那些游牧民族一身疲惫,在迁徙途中与一片绽放的果树相遇时产生的幸福与感动。他们决定在这里暂时休整。时光流逝,人们开垦土地、建造房屋,一座具有规模的城池渐渐形成,十三世纪“阿力麻里”在河谷建立起来。就是这样,家园的确立不一定经过深思熟虑的考察,而是对一片土地产生的信任与眷恋。树底下第一缕炊烟此时具有了象征意义——游牧生活的一次停顿,俗世生活向蛮荒之地的初次问候。
史书记载,“阿力麻里”——这座以苹果命名的城市曾是察合台汗国、东察合台汗国和蒙兀儿斯坦的首都,丝路北道上著名的国际都会这样描述它:“鼎盛时期,城内街市流水交贯,果园诸多”。我们似乎可以看到,整个城市清洁芬芳,街巷内果树繁茂,渠水从道路两边潺潺流过。啊,伊犁生活的安宁与诗意,古已有之。
现在,“阿力麻里”虽然早已不复存在,可是在它的遗址上,苹果树依旧年年开放,好像还是原来那一棵,千年时光在它们身旁流转。
一些野果树至今还在山上,另一些野果树经过嫁接,走进人类生活。它们结出甜美的果实,成为世俗生活的一部分。当一种物质最大程度揳入生活,属于民众、属于日常的时候,就会渐渐上升为一种精神寄托。苹果被反复吟咏,不断出现在我们的诗歌、民谣、地名与定情信物中,只是它出现的时候已不再作为果实,而是一种象征,与苹果对应的,是另一些词汇:家园、信仰、血脉、爱情。
现在,随着城市的建设发展,苹果树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多了,大片果园消失,高楼大厦从从前落满花瓣的地方一幢幢拔起。可是郊外的果园仍然存在,它们一座连着一座,将城市围绕起来。年轻人的手风琴声常常从林子里传出,充满爱情的欢快与忧伤。而在城市的一条条小巷,果树伸过院墙,枝桠举向天空,在蓝色天空下就像一幅幅具有波斯风格的细密画。我觉得,如果以一种果实来作为伊犁的意象,一定是苹果——明媚的光泽、幽远的子核、纯朴的芬芳,那内在的气息,正是伊犁地域深处的品质。
我曾经品尝过野苹果。那些外表布满虫噬或雨点击打过的痕迹的果子,吃到嘴里,味道酸涩,可能是因为站在雨中品尝,就会感到丝丝甘甜和清凉的气味。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野苹果都酸涩,有的也很甜,据说还有苦味道的苹果。我听说有一种野果树因持完全对立的观点,结的果子一部分酸,一部分甜,整棵树集矛盾于一身。那么,再没有比苹果更懂得人生况味的果实了。
以前我家院子里有三棵苹果树,从来没有结过果实,即使有一年开了满树的花朵,最后也没有结出一个果子。我不知道那些果实都跑到哪里去了。可是苹果树枝叶繁茂,好像满腹话语,我感到一切并没有结束。离开那个院子之后,听说搬过去的那户人家在当年秋天就收获了那三棵树上的果子。三棵苹果树和我们一起生活了数十年,它们站在院子里看见了什么?一个从中原来到边疆的家族的分崩离析?无论多么繁荣的家族都会走向分离,就像一棵树总会迎来自己的秋天。祖辈们不会想到,孩子们最终像蒲公英一样飘散,或者像逆流中的鱼,费尽周折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回到关内。从终点回到起点,人生从未停止过动荡与漂泊。整个家族发生了多少事情啊,那一切的不幸与辗转,我觉得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根,人生就像一种水生植物,随波逐流。漂泊是无法避免的命运,或者说,漂泊本身即是命运。
我相信世界上一些植物与人类心灵相通,并以植物的敏感预见未来。否则,为什么乡下一个老女人死去之后,她门前那棵果树会渐渐枯萎至死?院子里的三棵苹果树因为承受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不能痛哭,不能逃避,不能言语,而只能在忍耐中,暗示无果人生。
除了山上的野果树还在漫游,完全忘记时间外,其它果树都来到果园和小巷,与这片地域上的人们一起承担生活。对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来说,生活不在别处,只在近处,他们只有依靠着果树,才会感到生活的真实与温暖。苹果树下,小铁炉上的肉汤正在翻滚,孩子们在巷子里尖叫穿梭,一位老妪坐在门前,黄昏正将她缓缓淹没。而在另一条小巷,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人突然陷入恍惚,好像那时节遇到的那个人就在身旁,一个好男人,那时候却独独属于她,以致她常常心怀感激地认为上苍听到了她在清晨的祈祷:“我的良人在男子中,正如苹果树在树林里。我坐在它的树荫下,尝它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啊,与庭院外墙上的蓝色相反,苹果树不能作为生活广阔的背景,而是可以相信的理由和依据。
选自《新疆经济报》2010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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