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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吾尔族对苜宿芽有着特殊的偏好。一到开春,苜蓿刚从地里露出新绿,那些勤快的主妇,便急不可待前去“掐尖”。苜蓿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会长出新的一茬。只是韭菜生长频率快,一茬一茬照吃不误。苜蓿则慢得多,一年两茬,至多三茬,而且除了春天那一茬新芽外,稍一长老则不可食用。
先是一簇一簇,随后则一片一片,齐拃长的黄杆子,是去年的老茬,新芽就从老茬里长出来。以前苜蓿地都是集体的,因为面积大,季节性又太强,根本不用担心“供不应求”,苜蓿芽不够吃。都是为了尝个鲜,春天青黄不接,菜窖里的菜基本吃完了,关键是也吃腻了,除了羊角葱,其他新菜又稀缺,只能寄希望于苜蓿芽了。
苜蓿芽刚长出来,翠绿翠绿,一根茎脉分出几个叉,叉再派生几片叶,就像采茶一样,轻轻一掐,苜蓿芽就下来了,一点不费事,也不需要任何辅助工具,全凭心灵手巧。到了掐苜蓿芽季节,地里就充满欢声笑语,清一色女人和孩子,手不闲着,嘴巴更是忙活,仿佛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享受着春天的馈赠。
掐回来的苜蓿芽,几乎不用捡,用水洗了,做凉菜和下饺子都好吃。那时候粮食紧张,肚子里油水也少,餐桌上有一盘苜蓿芽凉菜,饭就吃的有滋有味。做凉菜很简单,先用开水焯一下,再撒点盐,倒些醋就成了。苜蓿芽饺子最好掺和鸡蛋,我觉得味道比肉馅还要好。
小时候,母亲喜欢做苜蓿芽盒子,大大的平底铁锅,上面抹一层菜籽油,随后把苜蓿芽盒子放进锅里,捂上锅盖,过一会翻一下,等苜蓿芽盒子熟了再一瞧,船型的巴掌大的盒子,中间焦黄焦黄,还滋滋冒着油花,而周边则呈现一圈白色,仿佛事先描画好的,色泽非常鲜明。拿菜刀一分为二,盛在盘子里,一人一份,立刻感到清香扑鼻,回味绵长,把人吃得美滋滋的。
那种儿时妈妈的味道,到现在我也忘不掉。虽说住在城里几十年,可我一直怀念乡下的生活,尤其到了春天,估摸着苜蓿芽差不多长出来了,嘴就馋得难受。好在庄户人早已掌握透了城里人的喜好,什么季节供应什么新鲜土特产,包括苜蓿芽、黄花菜、榆钱子,甚至老鼠瓜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生活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可以这样说,随着城市绿化面积的不断扩大,一些原本生长在农村的植物,也已开始在城市安家落户了。一天路过一个三角地绿化带,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女人,弓着腰,低着头,专心致志在地上采什么。我就问老婆:她们在干啥?老婆就摇头。我告诉她说,维吾尔族女的在掐苜蓿芽,而汉族女人是在挖黄花菜。
野蒜苗比苜蓿芽稍晚一些,生长环境比较特殊,必须是在水多的地方,譬如水渠边上草地里,同时还得遮蔽阳光,比方靠近大山的树林子。在我们芦草沟一带,似乎有一个明显的分界线,魔石嘴子往上生长蒜苗子,朝下则没有。
野蒜苗也属多年生草本植物,颜色银白,喜扎堆,一撮一撮,韭菜一样叶子长,呈三菱状,很容易辨认。之所以称之为蒜苗子,就是因为有大蒜的味道。一般喜欢凉拌,也有做成馅子,包包子,或者捏饺子,口味都比较特殊,说是蒜苗子却又像韭菜,二者兼而有之,值得回味。
最早知道蒜苗子,还是孩提时代,当时正在上初中,一天就听住在魔石嘴子附近一小队的同学说,一大队四队有一块“风水宝地”,那里的蒜苗子就像草一样,渠两边,树底下,长得到处都是,拔都拔不急。关键是哪里还有我们最爱玩的“瓜瓜牛”,也就是蜗牛,干的湿的都有。我就心里痒痒,盼着春天快一点到来。到了第二年春上,先是跟着一小队的同学一块去,后来就和我们队上的同学结伴而行。
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那五六公里路一点都不算长,中午放学吃口馕喝口水,连跑带跳一阵就到了。野蒜苗确实多,不一会就一人拔了一大堆,各自分别做了记号后,就开始再找“瓜瓜牛”。遇上干的,就相互“抵牛”,看谁的坚持时间最长。好的“瓜瓜牛”呈紫红色,螺旋状,看着就结实,握在手里硬邦邦的,尖对尖和对家一抵,一下一个小窟窿。而那种泛白色的,由于时间久了,遭到侵蚀,有些干脆手一捏就碎了。找到那些鲜活的蜗牛,我们就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要么一块石头上,要么一根干木棍上,最好再有一些光线,把蜗牛放上去,然后一起趴在两边,敛声敝气,等着蜗牛慢慢从壳里爬出来。很快,头顶着两根细肉角的蜗牛就钻出来了,拖着外壳一步一步向前爬,留下黏糊糊的印迹。有些孩子就沉不住气,翻起身要看个究竟,可是眼睛还没有凑上去,蜗牛立马脖子一缩,就退回到壳里了,再也不出来。
实际上,大人不支持我们跑那么远去拔野蒜苗,一是耽误做作业,二则也不安全,因为路上狗多,被狗咬了,头比身子重。再有就是蒜苗子毕竟生长在草丛里,不小心遇到蛇呀什么的,后果难以预料。所以我们都是相约着偷着去,时间一长,大人也默认了,还口口声声夸蒜苗子好吃。我们就又来劲了,娇声娇气地让母亲这么做那么做,仿佛很有功劳似的,颐指气使,腰杆子硬得很。
事隔三十年以后,我们再一次来到了魔石嘴子,好像重又回到童年,身心一下子得到了放松。特别是一个叫玉坠的女同学,刚一从车上下来,小鸟一样张开双臂就扑进了密林,而且口中不停地“哇塞,哇塞”叫着。一高兴就忘了注意脚下,一个跟头摔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笑着乐着又翻起身,精神头更大了,因为一大片蒜苗子就出现在了眼前,而我们就是冲着蒜苗子来的呀。
笋子有两种,一种是苦笋子,一种是甜笋子。虽说都生在在沟渠边上,却很混杂,咋看上去都一样,实际味道有着天壤之别。一般情况下,苦笋子长得高一些,细一些,颜色也白一些;而甜笋子从茎秆到叶子,大抵呈现浅绿色。两种笋子都带一些刺,一个折断会渗出奶汁一样的白液,所以又称“奶子草”。一个剥皮后,则是脆嫩的绿杆,一节一节撇了塞进嘴里,口若生津,味道甜美,小孩子都很喜欢。
我是放羊娃出身,有时候口渴了,懒得跑到干净的地方喝水,就随手拔几棵甜笋子,三下五除二扒了皮,“咯噌,咯噌”就嚼上了,还真管用,不但止渴,也能垫吧一下肚子。不但羊吃笋子,我也吃,回家的时候,还要拔一些带给兔子吃。狗好养,猫好养,甚至鸽子都好养,唯独兔子不好养,虽然喜爱,却是操了不少心。
当时各家都种一点花呀菜的,虽然扎有篱笆墙,但总归是柴梢子,或者葵花杆子,多少露出一些空隙,大一点的牲畜进不去,可是却挡不住兔子,爪子刨拉刨拉,头一用劲,身子一缩,蹄子一蹬,就神不知故不觉钻进去了,糟蹋了人家辛辛苦苦种的那么一点小菜,不要说别人,换做我也不乐意,于是只能圈养兔子。
其实很简单,先挖一个齐腰深的长方形深坑,一个角再掏一个洞的形状,兔子放进去,你就不用再管了,兔子会顺着这些洞口,继续往深处打洞,母兔子会在里面用自己身上的毛做窝,然后产子。关键是兔圈上面,怎么封盖,我曾经用过筛沙子的筛子,但边沿总有一些缝隙,让一些机灵的兔子精有机可乘。一旦跑出去,就很难抓回来,有些差一点就变成了野兔子,让人大伤脑筋。
有一只黑公兔子,换了三次兔圈,都没有把它盯牢看死,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即便一天把兔圈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换的都是清洁水,而草料除了新鲜的野笋子,树叶子,还有苜蓿呀啥的,就是关不住这只兔子的心。一次恰好发现黑兔子钻进了邻居的菜园子,于是发动全院的男女老少一起来围捕,眼看着胜券在握,就要生擒活捉了,不料想黑兔子“嗖”的一下,从一个人的裆下钻过去,然后纵身一跃,跨过篱笆墙飞也似地逃走了,这是一只种公兔,繁殖了不少后代,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它的踪影。
后来慢慢就不再养兔子了,不过野笋子我还是继续拔着,甜的自己吃,苦笋子继续带回家,因为家里还养着一群鸡呢,剁吧剁吧,拌上麸皮喂鸡,是上好的饲料。
老醋沉香
醋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品,因为味道酸,刺激人的神经和味觉,进而影响到胃,提振食欲。那些年餐桌上饭食简单,肚子里油水也少,如果再少了酱油醋,日子就太没有滋味了。不过酱油和醋相比,醋还是占主导地位,尤其对我们这些从来不让嘴吃亏(实际上肚子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的馋死猫来们说,醋的最大好处是可以生喝,而酱油则不能。往往窗台上酱油还有半瓶子,而醋很有可能就见底了,不用说,有些就是让我们偷着喝了。
毕竟是物资极具匮乏的年代,就这么可怜吧唧的一点嗜好,往往还被无情剥夺,有上顿没下顿的,让饭菜白花花的,没有一点颜色。这个时候大人就嚷嚷:本来就人困马乏的,饭桌上再没有一瓶醋,咋么长精神呢。脾气大一点的,甚至筷子一撂,靠在墙上生闷气。醋确实有长精神的功效,吃汤饭和拉条子,有的人拿起醋壶滴上几滴,有点意思就行了。有的口味很重,朝着碗和碟子里浇上一圈醋,浓浓的醋味一下子往上窜,诱发味觉,帮着开胃。还有更厉害的,先用醋壶浇一个四方形状,然后意犹未尽,四方框里跟着再画一个大×,饭食随即变了色儿,吃着就更攒劲了。所以只要听说商店来醋了,大人娃娃怀抱着坛坛罐罐和醋瓶子,争先恐后就往商店跑,有的大口人家干脆提着水桶,心想着一次把大半年的醋都买回来,省得往后再为吃醋而操心了。
那个时候,在我们乡下商店不叫商店,而是被称作“供销社”和“合作社”,墙上一律写有“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四个大字,现实情况则是经济不发展,保障做不到。人们口袋里没有钱,合作社商品老是断档。当时乡也不叫乡,而是“公社”,而我们要去的还是老公社。就一个商店,高高大大的,门是两扇子,蓝颜色,下班门一关,从右上角往左下角拉下一扁长细铁板,鼻眼往锁扣上一套,一把大黑铁将军就把商店锁牢靠了。一东一西两扇大窗户,和大门一个颜色,窗台到我们脖子那,显得很高,加之窗户也是两扇子,开关都很费事,必须踩着凳子才行。
因为商店原先是公社的小礼堂,屋顶很高,没有用纸糊顶,粗大的檩子和整齐的椽子都裸露着,还有密密实实的苇帘子,典型的五六十年代的房子。正负零以下石头扎基地,往上三四层砖块做墙裙子,而砌墙都是大而厚的长方形土坯,封顶前再砌一两圈红砖的屋沿子,最后一道工序才是上房泥,俗称“穿靴戴帽”。这种房子因为厚实,最大的特点是冬暖夏凉,经久耐用。
商店东头卖副食品,中间是日用百货,西边是农用资料。我们最关注东头和中间,东头的东西大抵和吃有关,除了油盐酱醋,就是饼干,江米条,偶尔还有伊拉克蜜枣和古巴糖,记得有首歌开头就唱“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是我的家”。蜜枣长圆形,黑红油亮,很多都是粘连在一起,吃起来甜美。而古巴糖则是砂糖,金黄色,谁家媳妇坐月子,都要喝这种红糖水,好像都是大人们的专利。中间那一块和我们关系也很密切,铅笔、本子,橡皮都在这里卖,啥时候都有学生娃娃光顾。
因为都在一间大的屋子里,有一点味道就整个商店弥漫。就说醋吧,一提子一提子从醋缸里打上来,通过漏斗,再灌入大大小大的玻璃或者塑料瓶子中。盆子和桶子,先放在铁称上除皮,再算实际重量,不一会儿,旮旯犄角都是醋的味道。有的人嘴馋,这边刚交过钱,那边嘴就对着瓶子喝一口醋,然后呲牙咧嘴吐着舌头,说一声“真酸呀”,心满意足回家去了。我们这些孩子最愿意承担买醋的任务,而且一边往回走,一边学着大人的样子,你一口我一口,好像比赛一样喝着醋。先是一小口,后来就一大口,醋就像一条酸酸的虫子,从喉咙滑溜到肚子,然后在胃中翻腾,随之你一个嗝,我一个嗝,从口到到鼻子都是一种酸味道。有时候一不小心,原本一瓶子醋,悠忽间就成了半瓶子,要么回头再打一点,要么就回家谎称路上摔倒,把醋洒了。
不要说男孩子这样,有些女孩子也如法炮制。我们就有一个城里亲戚家的小妹子,到奶奶商店打了醋,走到半路就把醋喝完了,于是回过头再到奶奶那里,编谎说不小心绊倒,醋就没有了。这个奶奶实际并不是她的亲奶奶,而是街坊邻居,别人这么叫,她也就跟上叫了奶奶。奶奶一开始信以为真,然而一瞅小妹子手中的瓶子完好无损,就知道她是在哄人呢,因为人摔倒了,瓶子咋没有打烂,但奶奶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就装作如无其事,重又给小妹子盛了醋,而且没有再收醋钱。
后来小妹子长大成人,而打醋的那个奶奶也走不动路了,小妹就主动去照顾她,还瞒着奶奶早早在城郊把坟都打好了。然而奶奶虽说风烛残年,却也一直没有到了无常(亡故)的时日。不过经过风吹日晒雨淋的侵蚀,原先打好的那座坟墓,有些地方出现了坍塌痕迹,小妹就又花钱找人,进行了整修和紧箍。而这一切,都是源自老人当年打醋,给小妹留过那一回面子。小妹子一直记着奶奶这个情份,总想着找机会报答,所以才有了打坟这个念头,并付诸于行动。当老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又高兴,又激动,又感激,一把抱住小妹子潸然泪下。
而发生在岳父家和醋有关的故事是,本来醋就紧张,岳父家孩子又多,就用水桶去打醋。当时这个活由岳父家最小的女子,如今已是我妻子的她来完成。妻子那会儿身体单薄,个头又不高,好几公里打醋的路程,只能走一阵,歇一阵。突然就有一个小伙子,接过水桶就走,一路不停,直接送到岳父家。只因此人早已心中恋着岳父家的大姑娘,才有来献殷勤的这个举动,也算让妻子免受了一次负重前行的辛苦。
这么有故事和难得的醋打回来了,不能老是存在水桶中,要分别盛在其他容器里,其中就有一盆醋放在床底下。这天岳父劳作归来坐在床上,两只脚一甩达,就把床下的醋盆踢翻了,醋淌了半地。包括岳母等一家人敢怒不敢言,只有妻子直言不讳,说岳父咋这么不小心,醋洒了多可惜呀。岳父本来就懊恼,心中有气,妻子当众一埋怨,恼羞成怒的岳父,“马不跳鞍子先跳”,追着妻子就要打,幸好妻子跑得快,没有被岳父追上,免遭了一顿皮肉之痛。
后来村上从外地请来了生产醋酱的一对夫妇,从此自家门口有了醋酱房,一到醋酱出缸的日子,全村都能闻到醋酱的味道,尤其是酸酸的醋味道,游弋在鼻腔,回味在心中,久久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选自《绿洲》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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