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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或1922年的某一天,《卡夫卡口述》的作者古斯塔夫•雅诺施和卡夫卡博士一起从工伤保险公司往老城环形路走,走到泰因霍夫斜对面的雅各布教堂,卡夫卡提起了面前的建筑。是一个初春或者深秋的下午,天空和空气都有几分阴郁,不过,体感还算舒适。
卡夫卡提到了雅各布教堂里挂在铁链上的一只手。
卡夫卡博士提议,雅诺施响应,两个人走进教堂去看那只手。
铁链从天花板垂下来,上面挂着一根燻黑的、残留着干枯的肌肉和筋的遗骨。从形状可以看出是一只人的连同下臂的手。它是1400年或1618-1648年战争后不久,从一个盗贼身上砍下来挂在这儿作“永久纪念”的。
关于这只手的,是一个神奇的故事。
雅各布教堂有许多小祭坛,其中一个上面有圣玛丽亚的木雕塑像,塑像上挂满了一串串金币银币。几百年过去了,卡夫卡博士和雅诺施看见的还是那样。
一个退役的雇佣兵(也许是战败后逃脱的)看见这些金币银币,忍不住起了盗心,躲进一间忏悔室,等到教堂关门再出来行盗。他走到祭坛前面,爬上司事点蜡烛常用的高凳,伸出手去摘那些金银,手却突然变得僵硬了。这个窃贼以为是木雕塑像卡住了他的手,使出全身力气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一点用也没有。第二天早上,被司事发现时,盗贼还站在高凳上,已经筋疲力竭。司事叫来修道士。司事和修道士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能把盗贼的手从塑像上取下来。于是市长叫来了刽子手,只一刀就把盗贼的手臂砍断了。这时,塑像也松了手,下臂掉到了地上。
自然,这一幕发生时,教堂拥来了很多围观的人。
人们为这个盗贼包扎好伤口。几天后,他因企图盗窃教堂财物被判处多年监禁。刑满后,他做了方济会的杂役。砍下来的手,就这样挂在铁链上,并简单地配了图画和一段说明性文字,包括拉丁文、德文和捷克文。
卡夫卡看了一会儿干枯的手臂,扫一眼小木板上的文字,就出去了。诺雅施跟在后面。
“很可怕,圣母奇迹当然只是强直性痉挛。”当时还是高中生的雅诺施说。
“但这种痉挛是怎样产生的呢?”卡夫卡问他。
“可能是某种突然产生的内心顾虑。盗贼渴望得到圣母装饰,被这种欲望掩盖的宗教感情突然被他的盗窃行为震醒了。他的宗教情感比他设想的要强烈得多,因而他的手僵硬了。”
高中生回答说。高中生写的诗已经得到卡夫卡的赞赏,自然是个不简单的高中生。
“对!”卡夫卡说着点点头,他的手挽住了雅诺施的胳膊,说了下面这一大段话:
“对于神圣的东西的渴望,伴随而来的对亵渎圣物的羞怯,以及人所具有的正义感,这一切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一旦人违背这些东西,它们就会在他身上顽强反抗。它们是道德上的调节力量,因此一个人要在世界上进行某项犯罪行为,他总是先要压垮自己身上的这些力量。要犯罪,总要先在心灵上肢解自己。那个要偷雕塑像上装饰品的人未做到这一点,因此他的手僵硬了。他是被自己的正义感麻痹的。对他来说,刽子手的那一刀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可怕,相反,惊恐和痛苦给他带来的是解脱,灵魂的肢解为刽子手对他肉体的伤害所取代。这样,这个连木偶也不能偷的一个可怜的退役兵就从良心的痉挛中解放了出来,可以继续做人了。”
卡夫卡这一席话触及到了人的核心——文明的核心,也是灵魂的核心。就是人摆脱了动物本能的神性的一面——我们今天称之为善与美。但好像在亚洲东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除外。不是这块土地上的人还处在蛮荒时代,而是他们的文明因为疾病和生命力的虚弱而沉睡了。从当局到百姓都失去了人的文明的价值判断,犯罪没有羞怯,有的仅仅是一党一己的私利。布拉格有这一只手,于是才有“布拉格之春”,才有布拉格的今天。今天的中国人缺那么一只手,对患强直性痉挛有了普遍的免疫力。
少年雅诺施和卡夫卡博士也谈到了今天(二十世纪20年代)的现状。雅诺施问卡夫卡:“雅各布教堂里发生的故事今天是不是还可能发生?”卡夫卡的回答是:“我想,几乎不可能发生了。今天,对上帝的思念和对罪孽的恐惧大大的淡薄了。我们陷在骄傲的泥淖中。战争就是证明。”卡夫卡以结束不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证。今天,我们则可以拿随手拾起的日常生活细节为证。最妙、亦是最深刻的话是卡夫卡说的后半段:“我想,今天,盗窃教堂的人是不会发着强直性痉挛的。倘若发生这种情况,人们不会砍去他的半只胳膊,而是截去他完全不合时宜的道德想象力,把他送进疯人院。在那里,人们会用分析的方法消除他表现为歇斯底里的痉挛症的过时的道德的感情。”
卡夫卡博士毕竟没有到过中国,虽读过很多关于中国的书。不过,他了解的中国,是1924年之前的中国国度。令人惊骇的是,那天他对雅诺施所说的最后一段话,倒像是描述我们今天中国的……
——没有罪孽,没有对上帝的敬畏,一切都是世俗的,实用的。上帝在我们生活的遥远彼岸,因此我们生活在良心普遍冻僵的状态中。表面上,一切超验的冲突都消失了,然而大家都像雅各布教堂的木雕塑像那样保卫着自己。我们一动不动,我们只是站在这里,甚至都不是站着。大多数人是被恐惧这种污泥胶着在廉价原则的东摇西晃的椅子上,这就是全部生活实际。
选自《山西文学》201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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