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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或微笑的乡村
云 珍(蒙古族)
一
村庄边上似断若连的土墙如一页被虫蠹鼠咬的黄麻纸的边缘,聒噪的乌鸦粗粗细细或浓或淡地涂抹着时间。
龙王庙里老龙王腾云驾雾,两根泥塑的胡子长长地缠绕着炊烟。
奶奶庙里的三个老姊妹或愠或笑,袍襟下兜售着数不清的泥娃娃。
一个村民就是一个汉字,形声的、会意的、象形的……与那个传递在唇边的双音或三音节的符号连缀作一句或长或短的方言。
婴儿的啼哭尖尖地在黎明划了几笔,浴血的、鲜亮的一个新字写出。
有人死了,沙沙地一阵窸窣,身影如擦落的橡皮泥,脏兮兮的,撒在日日从村头上刮过的风里,如游沙,如纸烬。
露天的龙王庙和奶奶庙南北对峙,如城堞,把持着邀祥祈福的村庄。
二
怀抱吱哇乱叫的种子搭手瞭望。
在一块嗅得见体香的、含苞欲放的土地的中央,播进并深深地祈祷和祝福。
黑色的纸烬满街巷低飞,老婆婆的额头磕出了血。凑份子敲锣打鼓唱大戏,老天爷就是不下雨,祈雨的村民斜了眼,搭起手,望了又望,望见的是苦旱的夏日当头一轮逼命的太阳!
最难闯过的是说来就来的冰雹、晚秋的早霜,眼瞅着出落得壮实、娉婷的儿女即将聘娶,一眨眼被冰雹或冻霜击打作一片凄凉——无助地哭喊、疯跑、傻笑、死去活过来。
饱满的颗粒一多半是命运,一少半才是耕耘。
一生与输液和打针无缘,劳累得筋骨酸痛最多吞几粒“索密痛”①硬撑。一次普通的
伤风或痢疾就可以摧杀一个坚韧强壮的生命。
佝偻着身躯的七十岁老翁和婆婆是一个个叩问奇迹的“?”。
三
呼啦啦作响的一溜小光棍茂盛如村口半嫩不老的杨柳树。
牙尖尖嗑断半截“二莜面”②,嘴唇唇沾下一粒粒黄米饭,饿断肠子的春三月飞沙走石,吹得人脸色绿里透黑,如返青的草,吹得羊羔子满村乱跑,咩咩叫……
将九百九十九枚“袁大头”③哗啦一声自瓦罐里倒出一一数过、递给,进门的新媳妇壮实得如拄马桩子,笑得比银圆上的花边还好看。
“二踢脚”④的脆响以及炸开的硝烟像咣当当掷出去的银元,像银圆划下在心里的那一道道银灰色的弧线。
看那眉眼!
看那身段!
看媳妇的女人们口里滴着涎。
月亮下,爬在窗棂上“听房”⑤的二后生溜走了,溜至心儿早已栖落的巴山蜀水间——那儿的女人鲜如苋菜,便宜如山药蛋……
四
月晕星抖,宿鸟惊飞。
一簇黑蝙蝠的狼毫浸了浓浓的墨汁在鹅黄色的底衬上拖曳。几个孩子高高低低地抛落着鞋子,紧拽着一道黑线往巷子的深处撵去,孩子们深信黑蝙蝠一定会循了声音嗦喽一下钻进鞋洞子、跌下来、捉住。
眼看见那蝙蝠靠近了抛起的鞋子,却不料一声骂起:剁死你……蝙蝠低了一翅滑开。骂声愈发清晰响亮了。四婶提了菜刀,挟了面案,坐在房头上骂一句剁一刀,剁一刀骂一句:盘住圪膝压住腿,肚子里有屁你张开嘴……
夜风忽忽地扑打着夜幕,四婶将不顺心的事骂得高一阵低一阵。
孩子们恨死她啦。此刻他们已将那只蝙蝠撵在了村东头大队部的院子里。那里低矮的屋里,有三个人影在晃,有人爬在窗台上往里眊。只见铜锁提着二狗的衣领气鼓鼓地与村支书说话,一只手五指伸直,在村支书的面前晃。原来是铜锁在柴草垛里捉了媳妇的奸。默默抽烟袋的村支书半晌不做声,猛地将烟锅子往鞋底子上一嗑:五百就五百,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黑蝙蝠冲着灯光飞来,却被村支书的唾沫点子一下子砸远在村子的北边。
村北面人家稀少,孩子们看看失了希望,索性往老刘家看热闹去了。
老刘家的三女子疯了,赤条条地一个人跑在了大路上。此刻已是夜深人静,爹妈为她请了张半仙。张半仙抽着纸烟抿着水果糖大碗大碗地喝砖茶,一边念念有声手舞足蹈地在十几盏煤油灯的光晕里穿,半晌,只听张半仙大喝一声,一手抓起烧得赤红赤红的铁条,狠狠地刺出:妖狐,哪里逃!
受了那烧灼人肉的气息或那哧啦一声的锐响的逗引,那只黑蝙蝠重新飞回,在孩子们的头顶上擦了一翅,倏地一声往西飞去。
弯月斜过,夜风渐弱,村西面池塘里的蛤蟆长一声短一声地呱呱,像笑,像耐不住的惊恐,即刻便像泡沫般被月色湮没了,村子浴浸在银灰色的梦里……
五
飞射的鸡鸣割得黎明哎哟哟叫。
夜一块块剥落。
塘坝边上的后生手脚麻利,边做营生边起哄:龙王爷不撒尿,掏空泥罐子顶毬事!愠怒的爷爷走过来:后生家,可不敢口没遮拦,说不准哪个时辰老人家高兴撒两股,那可是咱五年的浇地水哩!
挽起裤管浸在泥水里掏泥的汉子紧抿着唇,只是一锹一锹默数着那捞起、甩出去的沉重,脸色铁青铁青,牙齿锉得嘎吱嘎吱响,如柳桠折断在料峭的春风。
几个老年妇女站在岸上,隔一阵喊一句:上来,擦擦酒……
六
喜鹊子沙沙的滴沥将枯寂的田野涂染作块块碧绿或金黄的喧闹。
行走在连阴雨轻拢着的田野,渴念与禾稼一起倏倏地拔高、长肥、波涌。
涌作爹妈多皱的笑脸、妻儿身上的花衣衫。
涌作中秋夜那一轮被两斤半猪肉烘得香喷喷的圆月。
涌作一日一顿荞麦面饺子的“破五”⑥,被酒香、肉香和爆竹的硝烟薰得摇摇晃晃的年关……
雨可人意。
雨如油。
雨不辍。
被雨捂在屋里,捂得发芽抽丝的庄稼人憋不住了。有人喊:杀鸡、宰羊、喝酒、打平和……有人应:吃就吃,有的是麦子,喝毬个稀泥烂醉……
老人们观了观风向,搭手瞭了瞭依然黑苍苍的西山,喃喃自语:云往南,水推船……
七
乡村公路虫一样自大山的背后爬进又爬出村子。
那轰响着飞来飞去的铁壳子咣当咣当地开合,放出或吸入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影。
老张家的两姊妹跟了瓜籽贩子走啦,半个月才回来,头像个老鸹窝,里里外外一身新,晃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有人买了彩色电视机,逗引得街坊邻居吃不成一顿安稳的饭。电视哗地一下推出两个搂抱着亲嘴的男女,躲也躲不开,年轻人高叫,大娘大婶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瞧。小村的夜在色彩的骇浪里旋晕。
李家二小子邀了几个小兄弟进城做泥瓦,不出半年就给爹妈开回了小四轮。车上还拉了个洋媳妇。
二小子放出一句话:建个厂,把咱们的粮食和“山货”变个法子卖出去……二小子的洋媳妇手里捏了个铁匣子,站在屋顶上三天两头打电话,不久,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小卧车进了村支书的家,说是城里的“扶贫办”,来人叫二小子的洋媳妇和村支书给喝多了,当场就许下一笔款。一起做泥瓦的三娃子高兴得举起胳膊满街巷喊:对头,吃饭捞稠的,咱也要当老板……一句话震得小村的空气直抖颤。
村民三三俩俩围在一起嚷嚷:狗日的,有能耐!
小媳妇与一茬小光棍魂不守舍地去去回回,男的头发变绿变黄,女的一个个搭成了老鸹窝,老汉婆婆们看了咂嘴、摇头……
八
太阳躲在稀薄的云层后,罩了一个大大的晕圈儿。
文化下乡与计划生育工作组进了村。
妇女主任领着三个计生干部直奔村东头李家老兄弟的小院。
年年四月八,李家奶奶总是第一个为媳妇烧香求子,却一连生了三个女娃。眼看肚子又鼓起来,老兄弟三个眼睛直勾勾的恨不得从肚子里钩出个男娃来。
乡干部破门而入,扑通一声,仿佛跌进窖子里。满以为土炕上晾了一层黑豆,却不料,屁股一落地,嗡地一声全飞走。
李家三兄弟圪蹴在土炕上,头晃得像电灯泡。六只大脚黑糊糊的脚趾紧钉在土炕上,任计生干部两片生风的唇开开合合,就是吹不折,撼不动。
“罚”!
“罚就罚”!
一溜人马从李家出来,牵牛的、拉羊的、吆鸡的,闹闹嚷嚷地进了大队部。
李家媳妇追出门来骂:小心断了你们的腿……
九
骤雨落了三天三夜。
奶奶庙里的三个老姊妹淹死啦,吐尽胆汁的老龙王沉入了水晶宫底。
这是一个阳光鲜嫩得能握出水来的早晨。
淡蓝色的炊烟一缕一缕地袅绕着与流进来的阳光合流而涌,哗哗地涮洗着村庄。
村支书在大喇叭里吆喊:开会啦,男女老少不管什么东西都来……
胖乎乎的乡长驾了电驴子吱溜一声到了人群的中央。只见他手里拿着写了红字的两页纸,举起胳膊边摇边叫:上自来水,免农业税,办合作医疗……
人群轰地一声炸开。有人将信将疑:真的?
阳光和炊烟“水淹七军”,一浪一浪地漾过村庄边上似断若连的土墙……
乌鸦为浮藻样飘浮的同伴哭丧,吱溜溜的百灵鸟在雨后的田野上种植喷溅歌声的水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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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索密痛”:一种农村人普遍服用的止痛药。
②“二莜面”:莜面和高粱面掺和在一起的面食。高粱高产却粗糙得难以下咽,莜面耐饥、顺口,但产量低,将二者拌和在一起食用,不得已而为之。
③“袁大头”:其上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有的农村娶媳妇要财礼钱,多取银元而不要人民币。
④“二踢脚”:可以连响两声的低档爆竹。
⑤“听房”:偷听洞房
⑥“破五”:旧历年初一至初五。内蒙古西部农区习俗,再穷的人家也要每日吃一顿麦子面饺子,实在没有麦子面的人家只好以荞麦面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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