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壳,是乡村的外衣。
乡村有许多种壳,怀抱米粒的谷壳、包裹树木的树皮、覆盖大地的野草、漂浮在水面的绿萍或者红萍……这些形形色色的壳连同里面的瓤横横竖竖摆布乡间,乡村从此充盈丰满,这些壳壳瓤瓤散发出来的味道汇在一起,便成为飘荡在山间醇厚的乡村味道。
其实,有的词语也有壳,看见词语,就知道词里包含着什么,比如乡村。乡村是一个有壳的词语,壳里包裹着泥腥味的人情世故、方言土语和各种唱腔的民歌。可是,近些年来,当我一再回望我的乡村时,却再也找寻不到曾经盛开在壳里活色生香的乡下时光,再也听不到流传在村头寨尾的飞短流长,乡村只剩一个空洞枯槁的秕壳。
我曾借助汽车、火车、飞机远离或者回归故乡,如同一只无所不能的虫子沿着洞开在乡村外壳上的通道钻进钻出。我的故乡在四川北部的深山中,少年时,我常仰在村外的大石头上看那些一层一层的远山和山外空荡荡的天空,那时我十分羡慕那些能飞的虫子,那些绝壁高山和夺命深谷,它们都能畅通无阻来去自如。我唯一能与那些虫子比试的就是我的目光,但是它们的能力远远超过我的目光,我的目光所至,它们能到达,我的目光不能到达的山的那边,它们也能轻松抵达。古人说,天地是蛋壳,被盘古劈成了两半。我在乡村,就被这个壳的另一半死死罩住。在乡下,我唯一的梦想就是能变成一只能自由飞翔的虫子,飞离这个闭塞的壳。在更多的时候,我的目光尾随远去的虫子直到望断它的背影,最后只有一声青涩的叹息填补我的失落。终于,在我十五岁那年,我飞出了我居住的那个壳,到县城上师范。对于没有翅膀的人来说,那些盘旋在高山峡谷间的坎坷公路,就是从壳里通向外界的幽深的孔。我是那一年我们村唯一爬出那个壳的光荣的虫子,我能钻出那个壳,是因为我已经成为一个年轻的考试能手。我曾经梦想能长出一双翅膀飞离我身在的那个壳,乡下多年,翅膀倒是没有长出来,却让我深刻的领悟到一个人人皆知的道理:知识改变命运。对于我,我觉得,知识就是一双隐形的翅膀,能带我飞离现实抵达梦境。我离开我的乡村后,就再也没有在那里长住了。之后,我像一只漂泊的虫子,在大山中的几个乡村小学走走停停。在我的隐形的翅膀的带动下,我终于在离校十年后飞越重重关山,回到曾经学习的小县城,并已经在这个小城生活了整整十年。在我的老家的那些伙伴看来,我则是那个幸运的破茧而出的虫子。我在这个小城结婚生子,奔走谋生,父母也进城给姐妹们带小孩,我的老宅锁了几年了,曾经聒噪的鸡鸣犬吠早已销声匿迹,那些牛羊猫狗早也变换了主人,经历了多年的风雨和罕见的地震,我想,我的老宅只剩一个破败的躯壳了。
进入小城后,我多年租房,借壳蜗居。有时也沿着堪称豪华的高速公路和铁路,出入小城。在外途中,时常与“壳牌”广告不期而遇。我一直把“壳牌”的“壳”字读成“贝壳”的“壳”,我想那个红里带黄的标志是一枚展开的贝壳。但我一说出口,就被人指正,说应该读“地壳”的“壳”,并告知“壳牌”是外国一家卖油的百年老店,那个红黄相间的贝壳是一个名扬四海的商标。但是,我仍然习惯用口语叫它为“贝壳”的“壳”。“壳”的这个特异功能,只有在口语中才会出现,如果写成文字,这个变身术就消失了,好像武功废尽。语音和文字真是各有杀着或者各有硬伤,一个“壳”字,就让我如此难以表述。如果非要我区分“壳牌”和“壳牌”,我只能这样来说,那个读“地壳”的“壳”的“壳牌”是洋货,读“贝壳”的“壳”的“壳牌”就归我,就算我首创的一个本土品牌。不过。我的“壳牌”是“空壳”的“壳”。想起“壳”字,我不由得苦笑,面对日益空洞的乡村,我只能如此徒劳的说说关于壳的细节。
矗立在路边草地里的那些巨大的“壳牌”广告,到底是那个跨国油店在占领地的胜利旗帜还是我空洞的乡村的悲情注释?“壳牌”广告柱下面就是乡村裸露的土地、撂荒的农田和人去楼空的村落。那些曾经的庄稼地长满了野草,散落的种子都已经无迹可寻,田野里也难发现一丝农作物生长过的痕迹,天空的炊烟早已吹散,放眼望去,乡村只剩一个巨大的空壳,这是名符其实的“壳牌”乡村!高大的“壳牌”立柱,遍布平原高山,那些在日光或者月光中投下的巨大阴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片不敢深想的可怕病灶。
四川的丘陵立着我的“壳牌”广告、陕西的黄土上立着我的“壳牌”广告、江南的水边立着我的“壳牌”广告、北方的雪地和草原上也立着我的“壳牌”广告,我的“壳牌”很强大,兼并了南方北方,掌管着已经成为空洞的肥田沃土和广大的农村。其实,我只是想说,我的空洞越来越大。只要那个红黄的贝壳出现在哪里,那里就随之成为我的空壳联盟之一。
十年来,我虽然很少回到我的老家,但我经常驻留在与我老家一样的村落,与那些村落相比,我的老家别无二样。
我时常从小县城到村上驻点,一月两月,有时也陪人下村采风,三天五天,虽然只是跑马观花,但是,我仍能深深的感觉到,我曾经丰满多情的乡村已经骨瘦如柴并日益苍老。
进入乡村,山更青了,水更绿了,在喀嚓的快门声中,乡村影像便成为一幅幅幽美的图画。我走过不少村庄,也看过不少乡村影像,与我早年生活的乡村相比,总发觉有所欠缺。早年村庄到处是炊烟袅袅,现在很难遇到这样的景致了。原来进村要时刻提防村里的狗,要拖根棒打狗。过去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狗,现在村子都空了,鸡犬相闻早成云烟。进入乡村,我们如入无人之境。路过不少的院落,都关门上锁,门可罗雀。杂草漫上了台阶,屋檐下偶尔会有三两根木凳,但是也不能入座,上面厚覆的尘埃已经可以用手指划出深深的凹槽了。虽然我们进村比过去更加顺利,不必当心狗的袭击,但是走进这些无人接应的空城,我却感到十分孤独和失落。进入没有抵抗或者没有欢迎的城池,这对于进入者来说,是一种最彻底的失败。然而,我却时时想起村庄的过去,却早已物是人非,空洞的村庄无不让人黯然神伤。村庄有两种命运。要么无人问津,沦为古迹。要么是土地征用、挖山取矿、房屋改造,让村庄伤痕累累,面目全非。村庄不变的,只有那个土里土气的地名。
在村庄,庄稼才是真正的主人。看一片山野是否有无人烟,看一个村落是否人丁兴旺,其实只要看一看那些山山岭岭的庄稼就行了。如果庄稼长势良好,遍布四野,这个村落必然人烟稠密。庄稼,是村庄唯一的标志,是乡村之壳最重的含金。没有庄稼的乡村之壳,轻薄易碎。
鸡鸭鹅、猫狗猪,这些动物,在自从称为家畜家禽后,就决定了它们的命运。有家才有畜有禽,当家都搬迁离散之后,它们自然也就无家可归,面临死路。在家畜家禽撤离后,老鼠从此高枕无忧,寻找墙角的余粮、偷袭存放的粮柜便是它们成天的工作,或许,它们已经把巢就近搬进了正房侧屋,以主人自居。老鼠虽然成了农家院落的主人,但它们并不爱这个家,它们咬碎所有的家具、打通所有的墙壁、随地便溺、上蹿下跳,毕竟,它们只是入侵者,地下那些黑暗的洞穴才是它们的家。如同一个院落一样,整个村子都被老鼠逐一掏空,村子由实心变成空心就更加快捷和彻底了。
其实,村里最重头的还是洗洗晒晒、种种收收、娶娶嫁嫁、打打闹闹、生生死死这些事情。在大晴天,翻出那些蓝布的棉衫、红色的嫁衣以及被子毯子,在河边洗净这些新新旧旧的衣物后,搭在院前树干间的绳子上,时而有玩耍的孩子在衣物间跑来跑去,这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就是乡村最温馨的背景。种地收割,虽然比较辛苦,但是,把这事放在农村,倒不是一件痛苦的事。辛苦而不痛苦。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要到东家西家去请些劳力来帮忙。十多个人一起进地下田,打谷栽秧,大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劳动似乎变成一种集体的游戏。耕种时节,是村庄最温暖的时候,所有的怨恨,就在一次集体的劳动中化为乌有。在乡下,许多层心思都会穿插进农事,一并进行。如果哪家的女子相中了村中的小伙子,穿针引线的媒人就会见缝插针,把这两个青年请来帮忙割麦种菜。在共同的劳动中,他们暗中观察,农事完毕后,这婚事就基本定型了,成与不成,都有个准信。有了这一层意味的农事,再苦再累,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况,在劳动之中,那些荤荤素素的打情骂俏,明里暗里的暧昧目光,就让繁重的体力劳动转化为一场鲜活生动的精神消遣。
农事过后,村子闲下来了,时间多了。男人们开始想入非非,女人们也时常打打扮扮,村里的流言蜚语开始在某个夜晚或者某个山坡开始流传,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便成为村庄的大众消费。当然,这些事不能较真,不然,麻烦事就会一个接一个的上演。谣言中的男女家里就会传出叫骂和打闹声,一个故事就此进入高潮。有的故事进展很快,会引出血案或者人命,但是更多的故事都流于平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们期待的情节却草草收场。乡村丰富的尘事就如此成为乡村这个词语之壳里值得细嚼慢咽的核仁。
在十多年后,我回到老家,路遇不少陌生的小孩和陌生的少妇,他们个个都和善的看着我。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村里新生的村民和村里新娶的媳妇,我则成为一个传说中的外乡人。
我的乡村,如此丰满,如此诱人,然而,这只是我记忆中的壳里乡村。
一年夏天,我到了一个村庄,在绿荫遮蔽下,绿中带白的李子还是鹤立鸡群般突现出来。发白的李子是成熟的,味道最好,又脆又甜;发青的是嫩果,涩;发黄的是老果,软。我趁四下无人就去摘了几个吃,突然发现树下密密的布了一层李核,我知道,这一定是去年前年落在地上的李子。这是一树没有主人的果实?我咬着脆脆的李子,却尝到了一阵强烈的酸。这满树的果实,是我儿时多么浓烈的梦想啊!为了能寻得一枚果实,儿时伙伴们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还往往无功而返。然而,现在,这累累的果实,却成为无人问津的弃物。
村里的炊烟早断了,村里的喧嚣早平息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接二连三的进入了城市或者土地,把村庄抛在了脑后。那些从城市回来的,装进了小小的铁质的或者塑料的壳。那些留在乡村的,走进了宽厚的木质的壳。剩下的那些,除了能在城里按揭一套窄小的房子外,全寄人篱下。壳,是人人必需的一件外衣,然而更多的如同借壳的蜗牛,在人生旅程爬行。什么时候,这些蜗牛才有一个重重的属于自己的壳呢?
我乡下的兄弟姐妹,抛弃了乡村,进入城市,无壳而居。虽然可以在出租屋、单身公寓安放肉身,然而,那层柔软的没有甲壳的心灵,又怎么能够抵御城市有形无形的肆意侵袭呢?没有壳的保护,那些心灵又怎会不伤痕累累?
想着我的空壳的乡村和乡村百孔千疮的外壳以及那千千万万在城市里无壳裸行的蜗牛般的兄弟姐妹,我心里更加空落。
原刊编辑 聂作平
选自2011年1期《四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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