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热线: 13384778080 |
我只能按照时间行走的路线,绘制一个村庄曾
有过的物象,也只能以主观的视角,描述与地图上某
个点关联的故事。
先被勾画出轮廓的,是村南叫作“园”的地方,那
是原先的菜园和树园。
坐在毛驴车上的一个钟头里,我常常疑惑于生
产队当时为什么把菜园选在离村子这么远的地方,
以至于单干后的户家为了浇那几畦白菜,将大部分
时间都耗费在路上。当我在菜畦尽头的高高河堤爬
上爬下、惊喜于荆条墩下的大蜗牛时,父亲还没有与
人合伙承包比菜畦更远的那片梨树园,我的想象,也
只停留于河堤对岸的另一个村庄。
记不清是第几茬梨成熟的时候,我坐在装满香
面梨雪花梨的毛驴车上,跟着父母走到了村子更南
的村庄。单调的吆喝声,在陌生街道渐低了下去,剪
枝打药摘梨的那双大手,拿起一个超大的雪花梨,叹
息着几分钱之低的价格却无人问津。不能停歇的车
轮继续前行,沿着街道走向下一个村庄,离家愈远的
我,在害怕迷路的恐惧里一次次询问着回家的时间,
在那张焦急又失望的脸上,在天色渐暗中,总也得不
到准确的答复。
面对西屋炕上地下的小山一样梨堆,年幼的我
只是当作了菜畦尽头的河堤,只想到了走村串巷的
新鲜,却忽略了大人一遍遍翻捡着梨堆时的疲累表
情,却只顾着享受吃不完的美味,在大人吃着舍不得
扔掉的烂梨时,专捡没有半点腐斑的香面梨解馋。满
屋吃不完的梨,是“园”与梨树园的最深味觉嗅觉记
忆,在此之后,这段记忆就开始淡化、不再延续—— —
既要忙着管理梨树、卖梨,又要奔劳在十多亩庄稼地
里,因为实在忙不过来,父母只好忍痛放弃了梨树
园。我不知道承包梨树园的那几年赚没赚钱、赚多赚
少,但多少年后父亲对外人说起刚刚单干时的那段
经历时,还是颇为自豪,那已成为他自己的魄力与能
力的证明。
还是那辆装满大梨的小拉车,停在地图上叫作
“供销社”的旁边,车上是醒好的面团和冒着热气的
馃子。
当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常常是在馃子摊后面的
筒子房里。叫醒我的,有时是父亲“当当当”在板上切
着剂子的声音,有时是沿着铁锅溢飘的油烟呛鼻味
王福利
村 庄 地 图 志
81
西部散文选刊
道,或是买馃子的人与父母打招呼、攥着钱推让的声
音。等买馃子的人走远后,母亲总是埋怨着父亲的傻
大方,把一大捆馃子白白送人了;父亲有时又反过来
埋怨母亲,每次秤杆都已经高高的了,实诚的母亲还
要再给人家搭上一两根。
在我印象中,炸馃子的买卖干了不短的时间,因
为每天递到眼前的早饭,都是一个灌了鸡蛋的“炸老
虎”,我自己不记得吃早饭时的表情,按父亲的话说,
我后来一看见馃子就直咧嘴。就是从那时起,我吃
“顶”了馃子,到今天也不再吃一口。我吃“顶”了,父
亲的累却没有受够,当他看到在原来自己摊位的地
方,在即将关门的“供销社”旁边,又架起一个新馃子
摊时,话语中总是带着遗憾与眼热:要不是你妈妈眼
不行,受不了油烟,咱家继续干下去也能挣不少钱。
新馃子摊前那个操着外地口音的我们称呼“二奶奶”
的麻利人,快速忙碌的一双手,在父亲眼中像个搂钱
的耙子。
我无法判别到底是母亲还是父亲的原因,让我们
家不能通过卖馃子赚到大钱。母亲的理由是,父亲炸
出的馃子总是不起眼,品相不好看谁来买啊;好不容
易有来买的,又经常白送,照这样还怎么赚钱?父亲在
言语上无法反驳母亲,但在行动上还不死心,与亲戚
搭伙,将馃子摊转移到了百里之外富裕起来的渔村。
在那一年里,我除了再次吃“顶”了渤海湾的“石榴黄”
大螃蟹,父亲除了落下风湿腰痛的毛病,只剩下母亲
的重复埋怨,埋怨着父亲又白白受了一年累;我想,这
样的结局,也是父亲自己傻大方的性格所致吧。
我从村北学校小跑回家的路线,与父亲从村东
厂子快步回家的路线,在地图上形成垂直交叉的点,
这个点所处位置,是当时村中最热闹繁华的十字路
口。
我在小学里年年考第一的荣耀,父亲与别人一
同干起了第一家棉纱厂的荣耀,共同成为父亲在村
里炫耀的资本。我想,父亲最值得炫耀的,不是那个
小厂子的规模,它太小了,只是原来生产队的一排三
四间小土房;也不是分到家里多少块布头,那些布头
后来全部甩卖后也没卖多少钱;他用夸张语气最想
告诉别人的,是最先走到了距村庄达数千里之远的
82
西部散文选刊
大都市,塘沽,广州,这两个与港口、与对外开放联结
在一起的名字,在我的心中,在没有走出过村庄的庄
稼人眼中,充满了远不可及的神秘。
当年的我,明知父亲每次出门回来的描述里都
有夸张成份,却也在有限的想象力里,不得不选择相
信每个细节。比如有一个细节,让我对外面城市的印
象久未改变:父亲与同伴坐火车到达广州时,冷冻海
鲜已融湿了纸箱,害怕海鲜变质的两个土里土气的
外乡人,抱着纸箱心急火燎地穿行在装束新潮的都
市人之间,一不小心,纸箱蹭到了某个人的衣角;此
人当即怒目而视。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露出似
是发生了极其重大突发事件的惊恐,继而又描述着
两个人对防止事态扩大采取的果断措施:父亲赶紧
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用这张大钞擦拭着貌似价值昂
贵的衣料,同伴也不住地说着道歉的话。我在听着这
样的描述时,并未听出父亲语气里的卑微,他所要传
达的意思,应该是他作为一个在外闯荡多年的买卖
人所独具的应变能力,这种能力是村里大多数没见
过世面的人所不具备的。
父亲从广州给我捎回来的那件防寒服,也让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浸在小伙伴们的艳羡目光里。
平常母亲是舍不得让我穿的,只有出门、过年的时
候,母亲才从柜子里拿出来,给我套在棉袄的外面。
一年又一年,防寒服口袋处的破口,露出了里面薄薄
的纤维棉,又被母亲缝好,接着让我穿。但我又不愿
穿了,不只是衣服破了、小了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小
伙伴们这时也已穿上了防寒服,是他们的父母从乡
里集市买来的。
正当我想更清晰地遥望和追赶父亲所到达的远
方,上了岁数的父亲,又返回小村;此时他在这张地
图上所到达的最远处,只是村北桥头处的枣树园。
坐着车或开着车返回城里,路过那片枣园的时
候,总会想起没有种上枣树之前这片庄稼地的样子,
但怎么也记不清楚原本属于自己家的那二亩地所在
位置,只能记起每次下地时,小拉车都要先经过一道
长长的下坡路,路两边是浅浅的水洼。父亲应该是记
得那块地的具体方位,即便现在那条长长土路的两
边、包括河堤的斜坡上,都种满了高高低低密密匝匝
的枣树。
从村南的梨园到村北的枣园,对于父亲不只是路
途方向与远近的改变,更是身份的转变;父亲还是干
着剪枝、打药的活计,但现在已成一名打工者。此时承
包这片枣树园的人,用不着再像父亲当年那样,既忙
活着果树的管理,又抢收着地里的庄稼,既付出繁重
的体力劳动,又操心着结果后的销售,还忧烦于烂掉
的比卖掉的还要多;此时的承包者,更像个真正老板
的样子,管理着上百亩的园子,忙时有几十人在园子
里打工,枣的销路也不用愁,成熟时有人上门来收购。
顺从着身份转换的父亲,很满足于这份离家如
此之近的工作,干起活来比原先在自己树园里更卖
力气,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就让他感觉已经很对着住
自己付出的劳累;而且,能有这样一份守着家的“高
报酬”工作,不知令多少同龄的老人们眼馋。父亲有
着自知自明: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去外面打工谁要
啊?但也毕竟身体大不如前,尤其是盛夏时穿着厚衣
背着药水机子在密不透风的园子里十天半月地打
药,是远远超出他身体负荷的,却也从未听到过一句
抱怨,他用来防止中暑的秘方就是,衣袋里总是装着
好几瓶藿香正气水。父亲对于一份不用出村的工作
的珍惜,远远超过县城里我对自己工作的珍惜。
当我以现在的五间砖房为地图原点的时候,父亲
也把始终不愿走远的老宅三间南房,作为他行走路线
的最早坐标,那也是他们那代人的共同原点。当在外
漂泊的家族老人回村探望的时候,就由父亲作为导
游,领着他们辨认着更早那张地图上的每个标识,包
括只剩下一块空宅基的结婚时住过的南房,还有纵横
相连的仅容两个人擦肩而过的窄窄胡同,以及空无一
人的已经倒塌和即将倒塌的邻近土房小院。
每当这时,我也意识到,自己所绘制的村庄地
图,只是自己在村庄生活轨迹的短短呈现,在此之
前,在此之后,那些标识,我只知道一个大概的轮廓,
甚至一无所知。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Copyright © 2015 西部散文学会 Power by www.cnxbsww.com 地址:鄂尔多斯市东胜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