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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地图志/王福利

点击率:2108
发布时间:2020.12.06

我只能按照时间行走的路线,绘制一个村庄曾

有过的物象,也只能以主观的视角,描述与地图上某

个点关联的故事。

先被勾画出轮廓的,是村南叫作“园”的地方,那

是原先的菜园和树园。

坐在毛驴车上的一个钟头里,我常常疑惑于生

产队当时为什么把菜园选在离村子这么远的地方,

以至于单干后的户家为了浇那几畦白菜,将大部分

时间都耗费在路上。当我在菜畦尽头的高高河堤爬

上爬下、惊喜于荆条墩下的大蜗牛时,父亲还没有与

人合伙承包比菜畦更远的那片梨树园,我的想象,也

只停留于河堤对岸的另一个村庄。

记不清是第几茬梨成熟的时候,我坐在装满香

面梨雪花梨的毛驴车上,跟着父母走到了村子更南

的村庄。单调的吆喝声,在陌生街道渐低了下去,剪

枝打药摘梨的那双大手,拿起一个超大的雪花梨,叹

息着几分钱之低的价格却无人问津。不能停歇的车

轮继续前行,沿着街道走向下一个村庄,离家愈远的

我,在害怕迷路的恐惧里一次次询问着回家的时间,

在那张焦急又失望的脸上,在天色渐暗中,总也得不

到准确的答复。

面对西屋炕上地下的小山一样梨堆,年幼的我

只是当作了菜畦尽头的河堤,只想到了走村串巷的

新鲜,却忽略了大人一遍遍翻捡着梨堆时的疲累表

情,却只顾着享受吃不完的美味,在大人吃着舍不得

扔掉的烂梨时,专捡没有半点腐斑的香面梨解馋。满

屋吃不完的梨,是“园”与梨树园的最深味觉嗅觉记

忆,在此之后,这段记忆就开始淡化、不再延续—— —

既要忙着管理梨树、卖梨,又要奔劳在十多亩庄稼地

里,因为实在忙不过来,父母只好忍痛放弃了梨树

园。我不知道承包梨树园的那几年赚没赚钱、赚多赚

少,但多少年后父亲对外人说起刚刚单干时的那段

经历时,还是颇为自豪,那已成为他自己的魄力与能

力的证明。

还是那辆装满大梨的小拉车,停在地图上叫作

“供销社”的旁边,车上是醒好的面团和冒着热气的

馃子。

当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常常是在馃子摊后面的

筒子房里。叫醒我的,有时是父亲“当当当”在板上切

着剂子的声音,有时是沿着铁锅溢飘的油烟呛鼻味

王福利

村 庄 地 图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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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散文选刊

道,或是买馃子的人与父母打招呼、攥着钱推让的声

音。等买馃子的人走远后,母亲总是埋怨着父亲的傻

大方,把一大捆馃子白白送人了;父亲有时又反过来

埋怨母亲,每次秤杆都已经高高的了,实诚的母亲还

要再给人家搭上一两根。

在我印象中,炸馃子的买卖干了不短的时间,因

为每天递到眼前的早饭,都是一个灌了鸡蛋的“炸老

虎”,我自己不记得吃早饭时的表情,按父亲的话说,

我后来一看见馃子就直咧嘴。就是从那时起,我吃

“顶”了馃子,到今天也不再吃一口。我吃“顶”了,父

亲的累却没有受够,当他看到在原来自己摊位的地

方,在即将关门的“供销社”旁边,又架起一个新馃子

摊时,话语中总是带着遗憾与眼热:要不是你妈妈眼

不行,受不了油烟,咱家继续干下去也能挣不少钱。

新馃子摊前那个操着外地口音的我们称呼“二奶奶”

的麻利人,快速忙碌的一双手,在父亲眼中像个搂钱

的耙子。

我无法判别到底是母亲还是父亲的原因,让我们

家不能通过卖馃子赚到大钱。母亲的理由是,父亲炸

出的馃子总是不起眼,品相不好看谁来买啊;好不容

易有来买的,又经常白送,照这样还怎么赚钱?父亲在

言语上无法反驳母亲,但在行动上还不死心,与亲戚

搭伙,将馃子摊转移到了百里之外富裕起来的渔村。

在那一年里,我除了再次吃“顶”了渤海湾的“石榴黄”

大螃蟹,父亲除了落下风湿腰痛的毛病,只剩下母亲

的重复埋怨,埋怨着父亲又白白受了一年累;我想,这

样的结局,也是父亲自己傻大方的性格所致吧。

我从村北学校小跑回家的路线,与父亲从村东

厂子快步回家的路线,在地图上形成垂直交叉的点,

这个点所处位置,是当时村中最热闹繁华的十字路

口。

我在小学里年年考第一的荣耀,父亲与别人一

同干起了第一家棉纱厂的荣耀,共同成为父亲在村

里炫耀的资本。我想,父亲最值得炫耀的,不是那个

小厂子的规模,它太小了,只是原来生产队的一排三

四间小土房;也不是分到家里多少块布头,那些布头

后来全部甩卖后也没卖多少钱;他用夸张语气最想

告诉别人的,是最先走到了距村庄达数千里之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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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散文选刊

大都市,塘沽,广州,这两个与港口、与对外开放联结

在一起的名字,在我的心中,在没有走出过村庄的庄

稼人眼中,充满了远不可及的神秘。

当年的我,明知父亲每次出门回来的描述里都

有夸张成份,却也在有限的想象力里,不得不选择相

信每个细节。比如有一个细节,让我对外面城市的印

象久未改变:父亲与同伴坐火车到达广州时,冷冻海

鲜已融湿了纸箱,害怕海鲜变质的两个土里土气的

外乡人,抱着纸箱心急火燎地穿行在装束新潮的都

市人之间,一不小心,纸箱蹭到了某个人的衣角;此

人当即怒目而视。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露出似

是发生了极其重大突发事件的惊恐,继而又描述着

两个人对防止事态扩大采取的果断措施:父亲赶紧

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用这张大钞擦拭着貌似价值昂

贵的衣料,同伴也不住地说着道歉的话。我在听着这

样的描述时,并未听出父亲语气里的卑微,他所要传

达的意思,应该是他作为一个在外闯荡多年的买卖

人所独具的应变能力,这种能力是村里大多数没见

过世面的人所不具备的。

父亲从广州给我捎回来的那件防寒服,也让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浸在小伙伴们的艳羡目光里。

平常母亲是舍不得让我穿的,只有出门、过年的时

候,母亲才从柜子里拿出来,给我套在棉袄的外面。

一年又一年,防寒服口袋处的破口,露出了里面薄薄

的纤维棉,又被母亲缝好,接着让我穿。但我又不愿

穿了,不只是衣服破了、小了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小

伙伴们这时也已穿上了防寒服,是他们的父母从乡

里集市买来的。

正当我想更清晰地遥望和追赶父亲所到达的远

方,上了岁数的父亲,又返回小村;此时他在这张地

图上所到达的最远处,只是村北桥头处的枣树园。

坐着车或开着车返回城里,路过那片枣园的时

候,总会想起没有种上枣树之前这片庄稼地的样子,

但怎么也记不清楚原本属于自己家的那二亩地所在

位置,只能记起每次下地时,小拉车都要先经过一道

长长的下坡路,路两边是浅浅的水洼。父亲应该是记

得那块地的具体方位,即便现在那条长长土路的两

边、包括河堤的斜坡上,都种满了高高低低密密匝匝

的枣树。

从村南的梨园到村北的枣园,对于父亲不只是路

途方向与远近的改变,更是身份的转变;父亲还是干

着剪枝、打药的活计,但现在已成一名打工者。此时承

包这片枣树园的人,用不着再像父亲当年那样,既忙

活着果树的管理,又抢收着地里的庄稼,既付出繁重

的体力劳动,又操心着结果后的销售,还忧烦于烂掉

的比卖掉的还要多;此时的承包者,更像个真正老板

的样子,管理着上百亩的园子,忙时有几十人在园子

里打工,枣的销路也不用愁,成熟时有人上门来收购。

顺从着身份转换的父亲,很满足于这份离家如

此之近的工作,干起活来比原先在自己树园里更卖

力气,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就让他感觉已经很对着住

自己付出的劳累;而且,能有这样一份守着家的“高

报酬”工作,不知令多少同龄的老人们眼馋。父亲有

着自知自明: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去外面打工谁要

啊?但也毕竟身体大不如前,尤其是盛夏时穿着厚衣

背着药水机子在密不透风的园子里十天半月地打

药,是远远超出他身体负荷的,却也从未听到过一句

抱怨,他用来防止中暑的秘方就是,衣袋里总是装着

好几瓶藿香正气水。父亲对于一份不用出村的工作

的珍惜,远远超过县城里我对自己工作的珍惜。

当我以现在的五间砖房为地图原点的时候,父亲

也把始终不愿走远的老宅三间南房,作为他行走路线

的最早坐标,那也是他们那代人的共同原点。当在外

漂泊的家族老人回村探望的时候,就由父亲作为导

游,领着他们辨认着更早那张地图上的每个标识,包

括只剩下一块空宅基的结婚时住过的南房,还有纵横

相连的仅容两个人擦肩而过的窄窄胡同,以及空无一

人的已经倒塌和即将倒塌的邻近土房小院。

每当这时,我也意识到,自己所绘制的村庄地

图,只是自己在村庄生活轨迹的短短呈现,在此之

前,在此之后,那些标识,我只知道一个大概的轮廓,

甚至一无所知。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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