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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希宏博士要来北京领一个奖,知道我借调在
北京工作,说顺便来看看我。
我说好啊好啊,来呀来呀,请你喝酒。
这样回答,并不是我多么渴望他来,我只是出于
修养和礼貌,或者说习惯了这样应对。在匆匆而过的
人际交汇中,守诺或许会成为彼此的负累,有时只需
要哈哈一笑。
然而,沈博士却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要来了。
一
来的路上,沈博士在微信里说,我穿得很邋遢,
你不要笑我。
我问,你是从山里来吗?
他说,是从田里来。
我说,没事没事,我最多笑个一两声。
心里暗笑,又不是没见过,难道会对你的颜值抱
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日在杭州西溪,鲁院同学周华
诚设宴款待正在浙江省委党校培训的国福、纳兰和
我,叫了当地的朋友沈博士、许诗人和毓美女作陪。
沈博士坐在我右侧,初时觉得黑而土,不说话时
像一颗沉默的土豆,笃实沉稳,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可
靠。他长得有点像我大学时的劳动委员阿丘,七分憨
厚三分木讷,一脸童叟无欺的表情。大学时,每节课
下课阿丘都会默默地上去擦黑板,两年擦下来,老师
和同学都觉得非常过意不去,推选他入了党,早早地
成了学生党员。
然而,沈博士只是披着土豆一样憨厚的伪装,三
句话一说,土豆就剥了皮,暴露出活泼有趣的本性。
他讲一口流利的“浙普”,聊着聊着,话语间常有智慧
的火花闪烁,让人觉得机智可爱。“浙普”与“沪普”是
难兄难弟,常常遭人耻笑,但我却以为,浙江人开玩
笑,不似京式幽默油滑,浙江人的幽默是被江南糯米
粉包裹着的,无伤大雅的调笑里透着分寸和友好。华
诚适时介绍,说他是博士,是水稻专家,我嘴里“哇
哇”地表示仰慕,心里却在为他担心,中国有了“水稻
陈 晨
在 稻 田 里 泥 步 修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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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父”袁隆平院士,不知其他水稻专家是否还有用武
之地。
我本是农家子弟,与土地、农事有一种天然的亲
近,所以见到种水稻的沈博士,便如见到同村兄弟一
般,是动不动就想摘瓜送菜的乡邻情谊,是忍不住就
想“把酒话桑麻”的劳动情谊。
二
只是我空有摘瓜送菜的亲近之意,却并无瓜菜
好送,倒是沈博士说要给我寄一包他种的米来。
我欲迎还拒,说米有什么好寄?哪里都有卖的。
沈博士说,我种的米比别的米好看,而且这米叫
“长粳”,是长长的粳米,与你微信昵称“长今”同音。
我笑,吃了几十年米,从来都是吃饱算数,没有
想过米的好看难看。
然而,沈博士的“长粳”真的很好看,一粒粒细细
长长,肤色莹白,小巧伶俐,很乖巧的样子。
我把米粒小心捧起,摊放在阳光下,蹲下站起,
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不辜负
这把与我同名的好米。
客居之地,烹饪条件有限,只能煮粥。
轻淘米,慢和水,清水慢慢没过米粒的头顶,电
炉的热情渐渐唤醒了米粒,在气泡的再三邀请之下,
她们终于不再矜持,在水中跳起了清香四溢的舞蹈。
顷刻间,整间小屋热汽腾腾,米香弥漫,让独在
异乡的我在人间烟火里感到了幸福。
我把煮好的粥拍给沈博士看。他说,你应该把这
米煮成饭,煮饭的话,每一口要比其他的米多十几
粒。
噢,多十几粒啊?那我下回买个电饭煲吧。
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想,每一口多十几粒很重
要吗?我大口大口吃不也一样多十几粒吗?
三
沈博士一路飞驰,飞机、地铁、汽车轮番换乘,到
达我的暂住地西城区木樨地时天色已暗尽。北京的
冬季,白天总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然而那太阳却
是不值得信赖的,你以为它能温暖你,却动不动让你
领略深入骨髓的冷。等到太阳落山,那冷,便又深了
一层。
我在昆玉河的桥边接到沈博士时,他正在瑟瑟
发抖,像一株秋天漏割的稻子,乍然遇冷,在不属于
他的季节里不知如何应付,只好机械地靠抖动身体
给自己取暖。
我看看他单薄的衣衫,说,你怎么穿这么少?
他咔咔磕着牙齿,含混不清地告诉我,他是从海
南的南繁基地陵水直接飞来的,对北京的寒冷根本
没有心理准备。
我优越而又同情地看着他,很想抱抱他,给他一
点温暖,又顾虑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何况彼此间
还不是特别熟悉,只好指指手里的酒,说,走,请你喝
笨酒,饮酒取暖。
四
笨酒是我一个同学参与酿造经营的东北烈酒,
以“笨”为名,是想说尊重时间,顺其自然,不投机取
巧,让粮食慢慢发酵。但我不胜酒力,喝了半杯就感
觉头脑迟钝,真的有些愚笨了,迷离的眼神望过去,
对面的沈博士叠影重重,凌乱的头发上有博士帽在
隐约闪光。
沈博士倒是越喝越清醒,不时地提醒我: “再给
我倒点”。如此三次。
那家小店名叫“粥立方”,卖粥为主,没有什么好
的佐酒菜。沈博士并不在意菜的好坏,他有丰富的知
识用来佐餐,关于水稻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
讲到稻子,沈博士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芒,对他
来讲,他的稻田就是他的后宫,他的水稻就是他的三
千佳丽。海南的陵水县,号称中国农业的“硅谷”,驻
扎着一百五十多家农业科研机构,包括袁隆平院士
在内的诸多农业科学家都在陵水做过科研。每年,沈
博士都要去陵水待上几个月,那里有他的三十亩水
稻田,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
他给我看陵水的水稻田照片,说,你看,这些水
稻都是我自己插的,我的水稻株型多么俊朗。
噢,俊朗吗?的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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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歪着头看,心里有些不以为然,种水稻就种水
稻,能结稻谷就行,还要管它俊朗不俊朗。偷偷瞄一
眼沈博士,只见他肤色黝黑、身材矮小、衣着随意,不
像博士,倒更像是农民兄弟。我心里暗暗发笑,你那
么在意稻子株型俊朗,怎么一点都不注意你自身的
株型是不是俊朗呢?
沈博士说,我们是追着太阳跑的候鸟,对于农业
科研工作者来讲,一年种两季水稻是不够的,必须还
要在热带地区开垦水稻基地。除了浙江、海南陵水之
外,印尼的爪哇岛上也有我的水稻田。
爪哇岛?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他笑,肯定熟悉啦,小时候大人经常吓唬我们,
你再不乖,就把你放在爪哇岛上去。
噢,原来真的有爪哇岛啊?那你肯定不乖啊,所
以要去爪哇岛。
沈博士笑,是啊是啊,我也纳闷,我到底哪里不
乖,要被流放到爪哇岛去。小时候,妈妈总是对我说,
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只能种田。于是我拼命读书,读
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可是妈妈呀,我已
经好好读书了呀,为什么还在种田呢?
我笑得喷酒。
五
沈博士继续带着我流放爪哇国。
他说,爪哇岛是印尼的第三大岛,那里地处赤道
附近,阳光每天都非常热烈,任何时候都适合种植水
稻。印尼人对稻米有一种原始的崇拜,在印尼人的心
目中,稻米是有灵魂的,是从人的眼睛里长出来的。
印尼人非常珍视米饭,常常做成讲究的食物,带到田
间,带到工厂。他最爱的一种印尼米饭叫 soto ayam ,
翻译成中文就是“速度啊呀”,其实就是用鸡汤浇在
米饭上,吃起来酣畅淋漓。
我朝着沈博士的眼睛看去,好像真的有稻米正
从他狭长的小眼睛里长出来。我相信,若论对稻米的
崇拜和热爱程度,沈博士一定超过了印尼人。在印尼
种了很多年水稻,吃多了印尼的米饭,他长得越来越
像印尼人,以至很多印尼人都以为他是当地人。其
实,对沈博士来讲,像哪国人并不重要,自己是不是
俊朗也不重要,只要他的水稻长得俊朗就行。
讲完爪哇岛,他又讲水稻午睡的事,说,你知道
吗?水稻也是要午睡的。每天中午,它们都会轻轻合
上眼睛,告诉你,我要午睡了。
我想象不出水稻午睡的模样,只是在酒精的作
用下,我自己也想轻轻合上眼睛午睡了,尽管已是差
不多晚上九点了。
菜凉了,酒没喝完,店里的其他客人都走光了,
沈博士说,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我怕自己回不去
了。
我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朗朗乾坤,首都的治安很
好,烧杀抢掠基本绝迹,身旁还有一名彪悍的女警。
天更冷了。我把他送到他来时的桥边,看着他缩
着脖子,一蹦一跳走到桥的对面,像一滴墨汁滴进了
更深的黑里,渐渐消失在寒风凛冽的首都街头。
他一定很冷。我想。
六
第二天,沈博士发来他领奖的照片。只见他穿着
从学生那里借来的西装,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笑得憨
厚而腼腆,手捧奖牌的姿势,让我想起当年宣传画里
手抱稻穗的农民兄弟。那稻穗颗粒饱满,抱在手里沉
甸甸的。他是代表中国水稻研究所领的奖。
沈博士离开北京后,我才真正关注并了解他。从
华诚的文章里,知道了他是很有建树的水稻育种专
家,有精湛的杂交水稻技术。更让我佩服的是,他还
写得一手好散文,并在《杭州日报》上开了一个叫“娓
娓稻来”的散文专栏。在他的笔下,那些枯燥的农业
科学技术竟然可以如此妙趣横生,也因此吸引了众
多粉丝。
某一天,我翻开我的摘抄本,惊讶地发现,居然
很久以前就摘抄过沈博士的一篇文章。呵,原来,很
久以前,他就把水稻种进了我的摘抄本里。摘抄的时
候,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坐在对面傻傻地听
他讲水稻如何午睡。
沈博士的那篇文章叫《花开有时》,文中写道:
“春分一过,江南花事已然大肆铺陈。梅花开过了,桃
花开。油菜花开过,野花开。惊艳了大地,也开遍了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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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圈。我是无缘这些鲜艳的。每年三月,我都远在海
南看稻花。三月开的稻花,在去年冬天就播种了。海
南地处亚热带与热带交界,四季光温充足,是植物生
长的天堂,也是加快植物育种的天赐所在。每年冬
天,除了来过冬的,还有一支南繁育种大军。他们通
常被称为候鸟,人随育种材料走。所以呢,阳春三月,
在江南叫做春暖花开,在海南叫做南繁加快……”
文章的结尾,他这样写: “一花一世界。水稻的花
语,叫做喂饱世界。我国常年种植 4.5 亿亩的水稻,
其面积差不多等于三个浙江省。一朵稻花,一个月后
就会长成一粒饱满的稻米。”
七
我后来很久没有再见到沈博士。
有一天,我打开手机里的运动健康排行榜,看到
沈博士已经走了一万五千多步,而且数字还在快速
攀升。
我很好奇,问他,你在干吗?散步吗?
我想象着,此刻,他正走在南国的田埂上,两旁
的稻子伸出邀宠的枝叶,稻花在吐露着淡淡的芳香。
沈博士很快回了信息,发来一个流泪的表情,
说,哪有那么闲适?我是在强度劳动呢。
原来,他在观测水稻的变化,记录科学数据。
一个双休日的早晨,我闲来无事,问他在在干什
么?
他发来一张水稻的照片,说,我在剪杂交。
剪杂交?
就是把一株水稻上的雄蕊剪去,引入新的雄蕊,
这样,后代就会基因重组,发生各种变化,然后可以
进行选择。
噢。
我假装懂了,心里不自禁地为自己的无聊感到
内疚。原来,风趣幽默只是他与朋友相处的样子,只
要跟他的水稻在一起,他立马就成了“水稻痴”、工作
狂,起早摸黑,没有双休日,比农民还要辛苦。
我很严肃地告诫自己—— — 科学家的时间宝贵,
他有很多科研任务要完成,浪费他的时间简直就是
蓄意破坏农业。
此后,我很少打扰他。每次吃“长粳”米饭的时
候,我都忍不住想数一数这一口到底有多少粒。一边
数,一边想:沈博士这会儿是在海南陵水,还是在印
尼爪哇岛?是在巡视他那株型俊朗的水稻,还是在吃
流着黄油的“速度啊呀”?
无意间读到余秋雨先生的《泥步修行》,惊诧“泥
步修行”这个词形容沈博士和他的同事是如此贴切。
在稻田里,在泥泞中,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日复一日,
执著修行;在稻花里,在谷穗里,他们安顿自我。
他们的使命有如稻花,也叫“喂饱世界”。
—— —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陈晨,女,上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
安文联理事兼散文分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萌
芽》《美文》《延河》等报刊。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十四届
金盾文学奖。多篇作品入选各类散文、报告文学年选、排行榜。
已出版作品集《我的战友帅哥》《我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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