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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羊宴(张羊羊)

点击率:5167
发布时间:2016.06.15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其实也谈不上有多怪异。一大群绿色的羊在我的梦中漫步。那些绿色的羊是种子种出来的,它们在我内心的城堡里经历了发芽的好时光,长成葱葱郁郁的植物,星空下弥漫着和平的绿色光芒……睡前我读了一本诗选。从“当它渐渐肥硕/美丽的毛皮形成画卷/牧羊人的想象就开始啦/毛的亲人是剪子/皮的邻居是刀片/肉的故乡是铁锅/骨的国家是荒野”(《面对一头羊的想象》)到“现在我们坐在关口上,吃羊蹄、羊筋、羊血、羊肺、羊心、羊肠、羊尾……却没吃到羊的温顺和善良”(《在碧鸡关吃羊肉火锅》),雷平阳的内心剧场下起悲悯的泪水。在吃的方面,我宁愿是一个懦弱而迂腐的人。

  车前子说,“我在饮食上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话是对着一盘“孜然乳鸽”说的。我的饮食性格大抵上与老车相似。前两天有朋友请吃饭,热菜第一道是“烩羊肉”,第二道是“豆渣饼蒸麻雀”……我举着双筷子缓慢地移来移去却无从下手。因为个人饮食习惯的缘故,我总觉得南方的冬天有点灰凉,哪怕火锅边升腾的热气也不能给我带来些许暖意。我出生的那个叫西夏墅的小镇,每年冬天到来的时候会尤其热闹。爱吃羊肉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座小镇络绎不绝开出来的羊馆足以证明这里的全羊宴是非常地道的。因为我从不吃羊肉,所以我写《全羊宴》你千万别以为可以从中觅得些许美食信息,我所有与羊相关的文字,都在让你读了之后不想再去吃羊肉上下工夫。在现代汉语字典里,我觉得还有两个字可以通用:羊与殃。


  所谓全羊宴,并不是北方烤一只全羊的概念。北方的全羊宴更确切的说法应该叫“整羊宴”。我所在的城市有家“草原兴发”的连锁火锅店,聚集者大多数来自内蒙古,他们在这座南方小城也总能酝酿起草原风情:上席时将整羊平卧于一只大木盘中(仿佛熟睡,也确是熟睡了),羊脖上系一红绸带(多像纯洁少年的红领巾)以示隆重,端上餐桌让宾客观看后回厨房改刀,按羊体结构顺序摆好。宴请的主人先用刀将羊头皮划成几小块,首先献给席上最尊贵的客人或长者,然后将羊头撤走;再把羊的背脊完整地割下来,在羊背上划一刀,再从两边割下一块一块的肉逐个送给客人。最后请客人用刀随便割着吃,吃时蘸上兑好的适口调料。我喜欢看内蒙古人喝酒,兴起时载歌载舞,气氛燎人,不知不觉中你已经融入进去。只是菜由羊肉组成,看着一刀接一刀的,有割心之感。


  家乡的全羊宴有点满汉全席的味道,虽没有袁中郎《随园食单》中满菜全羊的72种做法之多,但冷、热(炒、煨、爆、烧、炖、焖)至少也有二三十道:冷菜(白切羊肉、白切羊肝、白切羊心、白切羊肚、白切羊头肉、白切羊尾)、炒菜(红烧羊肉、孜然羊肉、炒羊丸、炒羊腰、炒羊肝、炒羊心、炒羊杂、炒羊鞭、炒羊肚、炒羊眼、炒羊血、椒盐羊排、羊前爪、白汤羊杂锅仔、羊前棒、羊腱、羊脑炖豆腐、白汤羊蹄、羊脑炖鸡腰、羊肉羹、滋补羊蝎子、爽口竹签羊肉、鱼羊鲜、羊蹄髈煨粉丝)。我的印象里羊的器官中仅除母羊的生殖器外,全部入菜。所以说,一桌全羊宴未必吃得了一整只羊,但许多道菜却需要几只羊才够菜料。比如羊的眼睛、耳朵、舌头、肝、卵子(睾丸)、鞭(生殖器)……也许在一桌全羊宴上,几只同胞羊兄弟的器官又能团聚在一起,被三下五除二塞进同一张嘴巴,也许就是它们的胃和肠经过人的胃和肠排泄出去,回报前世青草的养育之恩。


  我首先要表明我的态度,我非常讨厌连动物生殖器都吃的人。古代宦官的食谱很变态,最爱吃驴马的牝具(阴户)和牡具(阴茎),看来结缔组织也好海绵体组织也好,包括母性的生殖器也未能令人类忌口。大概是宦官因被割去睾丸和阴茎完全丧失了性功能,心理变态特别艳羡巨大的阴茎和睾丸,于是将其视为最好的补品和食品。刘若愚的《酌中志》就载:“内臣最好吃牛驴不典之物,曰‘挽口’者,则牝具也;曰‘挽手’者,则牡具也;又‘羊白腰’者,则外肾卵也。至于白牡马之卵,尤为珍奇贵重不易得之味,曰‘龙卵’焉。”我从不相信吃动物的器官就能补自己身上相应的器官。古代有点遥远。我的朋友A到朋友B家去做客。朋友B是北方人,晚上带南方的A去吃烧烤。有点作弄一下A的想法,于是给他点了道菜。看他嚼了两串后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A腮帮子鼓来鼓去,问B这是什么?A说是羊白。羊白是什么?羊白就是母羊的生殖器。A愣了一下后,狂吐。我想说的是,这不是一个笑话,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对于人类已经拥有无数饮食资源的前提下依然选择这一食物的决定,显然是很无耻的。与此相比,《大地英豪》荡气回肠的开篇音乐透出雄壮的大地气息,在哈德逊河以西边疆游猎的印第安部落最后三个莫希干人,一头健壮的鹿应枪声轰然倒下时,金卡加虔诚地说:“兄弟,我们杀了你心里抱歉,我们钦佩你的勇气、速度和耐力。”他们眼神中夹杂的胃的原始需求与鲜血对峙的矛盾心理,令人感到捕食有时宛如宗教仪式。


  在看似人类文明的进步中,我和周围的人群变得越来越不成熟。如果所有的人干脆回到婴儿时代,那未尝不是一个美妙的王国。当我读到阿尔贝特·施韦泽“我们走向成熟的惟一道路是,使自己变得日益质朴、日益真诚、日益纯洁、日益平和、日益温柔、日益善良和日益富于同情心”时,我环顾周遭,还有几颗心的跳动有这些趋向? An unsentimental elegy to the American West,《香草》里现代文明最后的牧羊人,在夏天翻山越岭将羊群赶到蒙大拿州最惊险的阿布萨洛卡山与熊牙山间的草场,途中那些美丽的自然风光令人陶醉,我多想也能拥有自己的羊群。我对牧羊人的职业充满好奇,因此草原一直是我所向往的地方,我甚至因为没去过草原文字里却时常出现草原而感到虚伪和羞愧。有过几次草原的邀请,我反复思量终打消了去一趟的念头。被羊群包围着是无比幸福的,这可以想象;被羊肉包围着是无比痛苦的,这我不愿想象。作为一个共同体,食物链是永远没有结束和开始的一个圆。在圆周上,这颗星球的任何一种生命形式像是围在同一张餐桌边,相互成全着繁衍生息。


  因为大地上缺少诗人,所以羊诞生了。它怀着最为真诚的感恩之心,赞美阳光与草地,它甚至不去伤害与红色有关的花朵。它没有任何红色的记忆,只化作红色的记忆留给了世间。每读约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我就想起那些在大地上写诗的羊群,它们保持着热爱以及人类所不具备的纯真善良的永恒品格。我曾经祈愿,如果上天给我一个愿望,我只想到八十岁还不是个孤儿;如果上天还给我一个愿望,我希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羊的存在,因为它们显而易见的对人类的珍贵教义反而增长了对方反方向的欲望。一桌全羊宴,十张放松的嘴巴,我看见了支离破碎的爱。在吃的方面,我宁愿是一个懦弱而迂腐的人。


 


选自《雨花》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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