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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勺是屯子里摆席掌勺的。小个儿,像个瘦猴儿,离人们心里的厨师,肥头大耳脖颈子流油式的人物偏差太远。
西院王大娘是他一个拐弯儿亲家,见他跳马猴似的忙活,取笑他:“二伏萝卜球蛋蛋,咋没长开呢。”大马勺也不急,干着手里的活儿:“头伏萝卜能长开?撒砖堆上看看。”
“种高粱出谷子,秆儿细呀!”冯小六腻缝儿。
“下差种儿,你咋不说下差种儿了呢。”王大娘拍打着手里的簸箕。
大马勺撩水磨刀,刀锋对着面门虚着眼儿瞅:“踏实卧着啊,磨完了,挨个儿抹,笋鸡上不了架。”
二哥娶亲,大马勺和刘铁嘴儿,一个帮衬做菜,一个落头忙。
办事头两天请他俩,母亲炒几个菜,烫上酒,父亲陪着。新媳妇娘家那头来几挂车,男客多少,女客多少,刘铁嘴儿听了,仰脖干了盅酒,抹嘴巴:“好说,包我身上,等着当老公公吧。”“那是,那是,仰仗你了,正日儿交权了啊,他叔。”侧过身父亲又和大马勺交待摆多少席做多少菜。“去,撕篇儿纸,踅摸个笔头儿,划拉菜单子。”我正蹲地上烧水,大马勺用脚尖儿挑了挑我的屁股。
第二天,安排好杀猪的之后,父亲领我奔了景星街菜园子。卖菜的老张头引着我们爷儿俩走进暖棚,按单拿菜过了秤。从棚梁上拽下镰刀,割几刀韭菜,薅几把水萝卜塞到筐里。父亲推让,老张头佯装生气:“你看,给就拿着,办事人多,过油、下夜,不吃个啥的,省得奔大堆儿抓。”
我和父亲过晌到的家,刘铁嘴儿把掌勺的、烧火的、做饭的、端盘子的都喊齐了,事情头上,办事的东家镰刀头弋横快也白快,离开这帮人——自己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
日头冒嘴儿,送亲的两挂大马车到了,缠着红布缨的大鞭咔咔山响,车老板子也罩了干净褂子,马喷着白鼻儿,没等鞭炮全炸完,迎亲的就迫不及待地往大车跟前凑,鞭炮扬起的蓝烟里接暖壶的,端洗脸盆的,绷大镜子的,拥着披红挂彩的二哥二嫂进了屋。
进屋坐福,红布裹着的斧子塞进被褥,新人坐一坐。坐了福,二嫂下地给客人点烟。
条桌摆上,炕桌拼上,四仙抱角儿,八仙捉对儿,八仙桌子盖井口——随得方就得圆。桌子是从东西两院前后街临时借的,带着各家的饭味菜汤水儿。
盯着仪程走得差不离,刘铁嘴儿冲掌勺的嚷:“开~席~~”悠悠扬扬一声,大马勺手里的家伙叮当一敲算是回应。
“油着,慢回身~~”, 方盘手一亮嗓,四六八碟摆上桌。
摆桌是个技术活,好的方盘手,一边走菜一边摆,菜盘端正,不偏不倚不压,后菜摞前菜,桌面干净不流不淌。盅盘碟碗是落忙的满大街借来的,大小不一杂花样儿,张家的,王家的,李家的,赵家的,肩儿挨肩儿,脸儿对脸儿,人见天磕头碰脸,遇到事儿,盘子们也能凑到一个桌上。
煎炒烹炸,熘油汆炖,大人的寒暄,孩子的跑闹,主家的喜急,宾客的福祝,热热闹闹一起烩了,喧闹的上边是锅灶上飘起带着香味儿的白烟,白烟的上头,长生天空濛地罩着,罩着这属于人间贫俗小民难得的喜乐。
鸡是整鸡,鸡冠鸡尖鸡两胸,鸡翅鸡爪鸡五脏,特制的木头盘子盛着,垫白菜叶,不漏油。清蒸白条鸡压在桌心,成了压桌菜。桌长不发话不能吃,年老的不动筷不能吃,不到最后不能吃。
鱼是全鱼,全须全尾,勾芡淋汤,红烧鲤鱼一翻身,成了浇汁鱼。也盛在特制的长条木头盘子里,垫白菜叶,裹着汤上桌。
狮子头不叫狮子头,叫肉丸子。汆丸子,炸丸子,四喜丸子。四喜丸子哪够啊,一桌坐严大小八位。丸子出锅,掌勺的拿筷子中间来一下,大小不管,人人有份儿就得。丸子馅赶上啥算啥,遇上材料不足,豆腐渣芡粉面子,倒油抟和,炸出来一模样。
红烧肉不叫红烧肉,叫老虎肉。透着油汪解馋与霸气。
汆丸子,老虎肉,盛碗,连汤带肉端上来,搛起一块,塞嘴里,狼吞虎咽,刚想咂摸一下味儿,被下边的馋虫逮了去。丸子哪舍得吃呢,挎兜里摸手绢,褶褶巴巴包起来,带回家给老小儿。
菜上齐了,刘铁嘴儿凑上席面知候娘家客人:“菜齐了,慢用。”娘家这头代东的起身打赏:“东家有赏,双报四十。”收了赏钱,刘铁嘴儿这边又知候:“厨房赏菜了啊!”大马勺心领神会,材料早已预备好,过油炸馃和挂浆苹果,既显自家手艺,也补东家面子。
瞧瞧吃喝差不多,娘家送亲代东的起身张罗:“差不多了啊,酒量大的后手高点儿。”
娘家客人下桌,难免不观照一下新姑爷,叮嘱几句新娘子。拉手揽腕热络客套,亲戚坐定了,肚里满了油水,送亲任务圆满完成。这边送着娘家客人,那边婆家客人坐严了席。
坐席赛过小年节。女客这桌,刚开始还都宾着,没话搭拉话。后院的大侄媳妇领个半大小子,肥头大嘴一阵胡撸。上来一盘空一盘,比檐上的雪化得还快。说话耽误肚子,女人们都放弃了说笑,闷着头紧吃。父亲杵在桌边,喊大马勺,哪个菜充足,赶紧添点儿,盆干碗净,让人笑话。
男客桌上不能缺酒。酒是屯西头烧锅出的。汤汆了的酒壶,一敞口,曲子味儿打鼻子冲,到嗓子里有些呛,刚出锅,没困的酒,生性劲还没过,干噎。
酒是人话的肥田粉,几口入肚,话顺嗓子眼儿往出挤着长。喝酒人话多拉长谈,有人借着酒劲开始撩闲。正好大马勺趁换席的空当,背着手凑各桌客气。“菜咋样啊,可口不?”“挺好,挺好,手艺不赖。”客气是幌子,显摆身份是真。大马勺嘴还没等合上,隔桌有人觑着他往自己的桌上来,拿筷子假装上菜盘里扒拉两下,边扒拉边叨咕:“鸡腰子哪去了,鸡腰子哪去了。”边上人心领神会,附言:“那还能哪去,厨子空嘴吃了,补~~。”大马勺听了也不急,两眼眯缝着回上一两句:“赶紧,赶紧地,吃完下去给下悠倒地方。”大伙听了,敛了笑声,紧喝几盅,拍屁股下桌,捋肚皮打着饱嗝,走人。
回勺是大马勺的兄弟。父母殁了和哥嫂一起过。大马勺孩子多,困难,回勺三十多了也没给娶上老婆。回勺的个子不高,横粗,车轴汉子。大马勺忙不过来的时候,总叫回勺搭帮手。酒喝工夫长了,菜凉了,坐席的扯着脖子向厨房嚷:“回回勺,大师傅受累给回回勺”。“回啥勺,下悠菜还没地儿凑呢。”“不添,凉了,给热一下子。”大马勺手占着,忙不过来,一边干活儿一边叫他兄弟,“回勺,去给那桌回回勺。”
要热的菜,被回勺端回,墙旮旯小炉子上热,,叮叮当当,一通忙活,热好端上桌。大伙看回勺耷拉个脸,为求个和气,特意逗他:“回勺,这么跟着忙活,你哥咋不给说个媳妇?”“你嫂子对你好不,你哥不在,她让你回勺不?”回勺嘴笨,不会玩笑,吭哧半天整不出一句儿,一赌气,勺子往锅台一甩,蹲一边儿抽烟儿去了。
喝着喝着,脸红了,头也沉了,舌头都大了,长在自己嘴里,愣是不听使唤,噜噜半天也听不出来个数。趔趔趄趄下了桌,扳着门框往外挪,大门街撞见老婆孩子,女人一边嘟囔,一边和孩子架着男人膀子往家走。
近晌午,三悠席下来,客人陆续走了。刘铁嘴儿领着落忙的凑一桌,大马勺把菜拼齐整,最后上桌,被推让到炕里。
酒越喝越顺溜,话越唠越多。大马勺有点喝上头了,湿毛巾撸一把脸,带着醉意比划着马勺:“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哥哥,唉,苦了俺兄弟。”大伙劝上一阵,又喝几杯,各回各家了。
人客都走了,父亲清点桌凳,和二哥往回送。
母亲在外屋忙碌,把剩菜混着倒进二缸,留了大烩菜,搬仓房里冻上,过年吃。
猪喝着槽子里的油泔水,狗站在墙角啃骨头,猫趴在炕脚底下嚼鱼刺,大公鸡也领一群母鸡在当院里撒着欢找食儿。
大马勺几十年灶台熏着,到老儿,落了病,一闻油烟就咳嗽。小勺子接了他的班。小勺子的书没念几本,脑袋瓜挺灵,接过这门家传手艺,想着法变着样地捯饬,置办了喜棚桌凳盘子碗,雇了一个上灶师傅两个配菜的,外搭三个服务员。大马勺去了知宾一角,全家一套班子,不用外挂东西请别人,挣了都是家里的。钱也不贵,两千多一场,现在这行情,多花五七八百的没人在乎,更有图省事的,连让小勺子开菜单都省了,东家点菜,小勺子置办,静等现成的了。
大马勺还活着,除非至亲至近做宴,再也不乐意抛头露面。街上走走,暖地坐坐。偶尔捅开电视瞧瞧里头的烹饪节目。沙爹酱烤培根,那些新鲜玩意让大马勺觉着有意思——那是不愁吃喝之后,大马勺生活里唯一不多的一点意思。“妈的,生的不是时候不是地儿,换个,躲开这脚踩地界活一回,咱也能在大饭店子里弄个厨主还是主厨当当!”——甭管是对着空了的酒杯,沏上的茶杯;也甭管是对着窗户外头连天遍野的大烟儿炮,还是回春忽然高蓝起来的天,有人声大,没人儿声儿小点儿,总以自己能听见为宜。颠来倒去,大马勺总是磨叨那句话。越说越觉着有理,不说,让他感觉身边的日子发空少了些抓挠物。其情形,有点如炒锅上了火眼儿,火苗子一舌一舌舔着锅帮儿起了蓝烟儿,眼目间没有要炒的东西,烘脸干呛憋得慌。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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