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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体温的硬币/贾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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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12.28


20世纪70年代末,入冬后不久,乌珠穆沁草原上鹅毛大雪漫天飞扬。一夜间室外温度骤然下降,伸出军大衣的手被冷风吹过,就好像被刀子割过一样刺骨、生痛。

军子的父亲,高挑个头、高颧骨、两条浓重的弯眉,平时对谁都是乐呵呵的。他在运输公司车队是一名普通的修理工人,自己爱琢磨,手又巧,车队里的三十多辆解放卡车基本都上过手。司机师傅们都知道军子的父亲性格好,还爱帮助人,每天都会请他过去帮忙检修车辆。每天六七个小时下来,军子父亲的双手因为总是抓着撬棍使劲,长期弯曲的四指,好半天才能伸展直。就是这样,到了下班点,谁要是有事,他又跑过去忙活着。长期的重体力工作,每次回家的时候,身上各处都好像是散了架的痛。每天晚饭前,父亲都会拿出那个已经握出三个手指肚的土黄色的小酒杯,喝上三两酒,既缓解身体的疼痛也为好好睡个觉。

父亲的那道下酒菜,永远是雷打不动的“腌臭鸡蛋”。从军子记事起,小后屋的门后便摆放着一个50厘米高的瓷缸,缸口上面用塑料布封住口,用一个细绳把塑料布捆上,再用一个木板盖住,最后在上面放上其他稍重的东西压着,就怕孩子们掀开偷着吃。腌制好的臭鸡蛋,远远地闻起来好像臭豆腐似的,但是敲开外壳,里面的蛋青已经有些发黏,蛋黄因为腌制以后,从原来的深黄色,变成了青紫色,吃起来有些发涩,但又有一种绵绵的香味。

这天,父亲看孩子们在屋里玩,就把臭鸡蛋用筷子从中间插进去,掰开两瓣。用筷子头挑起了一小块蛋黄,分别给三儿和军子尝了点。

“三儿,带着军子出去玩去,你爸爸在喝酒呢,有什么好看的。”妈妈在平房的走廊里叫喊着。

“知道了!快走吧,军子,妈妈来了。”三儿对着军子说着,转身就蹦出去了。

军子用舌头转圈舔了一下嘴唇,使劲地咽下了口唾沫。两只脚故意把那双母亲用轮胎皮做的布鞋底,在地上拖着“哧哧”声向外走去。

“军子,你来,给你和你哥哥拿个好吃的。”母亲看着军子不情愿的表情,便又叫住了他。

母亲领着军子来到后屋,在碗橱柜最下层,伸手在里面摸了好一会,竟然掏出五粒炸花生米。

“这是四粒花生米,给你和你哥一人两粒,先出去玩一会儿,等你爸喝完酒,你们回来咱们一起吃饭。”母亲一边故意朝外边讲着话,一边把一粒花生米塞到军子的嘴里。



父亲没有什么爱好,除了和车队的司机师傅下下象棋,便是抽那种“草原”牌的香烟。

那种香烟,没有过滤嘴,都叫它“黑棒子”。卖得非常便宜,一包2角钱。但父亲每次都把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头弄灭,放到自己的烟盒里。下次抽的时候,把这个小烟头接到另一支的头前点燃、抽完。以至于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中间,被烟熏烫得黄黄的、硬硬的。

有段时间,父亲总说是车队有活要加班,早上便带上干粮,晚上很晚才回家吃饭。母亲有些不放心,专门让军子带着她到父亲的单位看看,到底最近在单位做什么。

军子拉着母亲的手,一路小跑来到父亲的单位院门口。只见父亲正在不远处,使劲抡起一个两齿耙子,狠狠地砸到地上,只听见“当当”的声响,然后,父亲便猫下腰来,用两只手在刨开的土坑里仔细翻找着什么。

“你们怎么来了?我这不闲着也没有事,给孩子们凑个学费。快回去吧,让军子中午睡会,要不下午上课犯困。”父亲看到母亲和军子突然站在自己的面前,边解释着边把双手快速地背在身后。

军子上前把父亲的双手拽到身前。只见那平时就伸不太直的四指,指甲里面都塞满了泥土,并有血不断地从指甲缝的泥块中渗出来。军子哽咽着用自己的指甲盖轻轻地扣动着那些泥土,每轻轻地抠掉一块,就好像鱼儿身上的鳞片被人用利刃生生地扯掉一样。

原来,父亲无意中发现车队院里的土地下面,有许多废弃的旧螺母,他利用中午休息的时候,把那些废弃的螺母收集起来,以每斤2分钱的价格卖给废品店,一个月下来,父亲卖了12元钱。废品店的老板大多时候都会给父亲一把硬币,而他总会留上几枚硬币,大部分就交给母亲攒起来。



父亲退休了,却被检查出患上了肺气肿。这种病总是让人感觉气不够用,呼吸的时候,胸部好像有块大石头压在那里,想吸气也会费很大的气力。特别是冬季的时候,身体的反应更加明显。

家里四个孩子,平时就靠父亲每月245元的工资生活。母亲除去日常的必需开支,其他的余钱她都会用手帕包起来,压到一个装棉被的立柜底层。

说是医疗室,其实就是一间40平米的小平房。有两个挂吊瓶的铁架子,还有一张单人床。护士也是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扎了好半天才把“火柴棍粗”的针头扎进父亲那已经发青的手背上。输了一个多小时,军子和父亲终于从医疗室出来了。

“爸,你能不能快点走,这离家才几步路呀,都休息了四五次了,快走几步,回家休息呗,我都要中考了。”军子没走几步,回头朝着父亲嘟囔着。

“军子,爸有点憋气,我先靠着墙抽根烟,你要不先回去写作业吧,我一会儿就回去了。对了,爸这还有4元5角钱,你拿去买点想吃的,天天复习那么晚,家里伙食也不太好,你身体的营养跟不上可不行。”边说着,边把那四枚一元一枚五角的五个硬币塞进军子的裤兜里,顺便点着了烟。

军子把手插入裤兜,满把手地抓起这五枚硬币,大拇指还不时地在硬币上蹭着。此时,军子的心一下子平静了许多。

“咳……咳……”刚抽了两口,父亲赶紧把双手扶在墙上,因为吸了烟引起了剧烈的咳嗽,身体不停地抖动起来。

“一天就知道抽烟,有什么抽的,病成这样了,自己不想活了,也不考虑一下其他人。”军子上前直接把烟从父亲嘴里拽了出来,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爸抽上一口烟,身上还舒服点,下次不抽了,呵呵,你也别生气了。你先回去吧,我再站上一小会儿就能走回去了。”父亲看着军子气哼哼的样子,自己喃喃着,眼睛里有些湿润。



军子高中毕业参军了。离开家乡两年,父亲的病还是老样子。2001年底,军子复员被临时安排到了县上的交警队工作。

“丁零零,丁零零”,值班室的电话响了。

军子看了一下值班电话显示屏,“3358101”,怎么是家里的电话?

“军子,你尽快请个假,回来一趟,你爸爸说想看看你。路上也别太着急呀,要注意安全。”电话那头,母亲有点哽咽地说着。

军子是一口气跑回去的。正是数九的季节,刺骨的寒风卷起没有温度的雪花,狠狠地吹打着军子那满脸的泪花。

“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您看我一眼呀,爸,爸,爸……”军子冲到炕沿边,两手捧着父亲的脸。父亲那淡淡的体温,一下子把军子冰冷的心融化了。

“爸,您醒醒,我给您点根烟,抽上一口,会舒服一些的,您怎么这样就走了……”军子软软地瘫坐到了地上。

“军子,趁你爸还有体温,你把这个硬币放到他的嘴里吧,这是咱们这边的风俗,让他在那边买烟买酒,看个病啥的也有个零钱……”母亲泪眼模糊地对着军子说。军子接过硬币的右手颤巍巍地靠近父亲的嘴边。这时,军子才发现,父亲早些年就掉光了牙齿,用着不太合适的假牙套。此时,没有假牙套的支撑,父亲上下嘴唇的皮肤早已把整个嘴包裹得严严实实。军子左手轻轻地撩起父亲的上嘴唇,慢慢地把硬币放到了他的嘴边。

此时,父亲满意地微笑着。

屋外,风刮得更紧了,搭建起的灵棚一次次被掀翻。平房的走廊门也被穿堂风狠狠地摔到墙上,发出“哐哐”的声音,震得屋子都好像摇晃起来了。

军子突然从睡梦中哭醒,又梦见了远去的父亲,但是他没敢动,怕惊醒熟睡的妻子……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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