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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这只鹰/康雄虎

点击率:4327
发布时间:2016.06.16

    我天生敏感,是个怀疑主义者,我不能容忍那些无聊的过客为了表白自己的一点真实或者虚假的情感,而制造的一些虚幻的词汇去描述西藏,尽管他们用美、梦想、神奇、幻境等等的词。我总觉得他们只是说明了自己又感受了一段生命的虚无的历程,就像是一个天真的人讲给另外一个天真的人的一句古诗,而这诗,没有一个人读懂诗中蕴含的意境,可许多人还是坚持要读。就像世间许多人抱有到西藏、到拉萨、到布达拉宫走一趟的愿望一样,有时明知自己不可能践行,但却不会也不可能就此打消这个念头。于是,西藏便成了那些过客口语里的风景,成了向往一行西藏的人们心目中的传说,而传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借口。倘若有人问我对西藏的感受,我会说:西藏,是一只鹰。一只羽翼日渐丰满,准备在东方大地以及世界的天空展翅翱翔的鹰,一只充满生命张力、青春激情、蓬勃朝气并以其它飞禽所无法媲美的飞姿去搏击长空的雄鹰!

          


朝圣者



    2004年6月的那一天,落着沁人心脾的毛毛细雨,那是我由遥远的新疆调动到西藏的日子。我一个人在充满民族风情的拉萨街上采购生活必需品,第一次亲眼目睹朝圣者三步一叩首的投拜仪式。我不由得偷偷跟随在一位朝圣者的后面大概5里路之久,我好奇、怀疑、惊叹、感佩,我凝视着那些伏地而叩渐行渐远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泪水不由得盈满眼眶……我感觉自己被西藏这把历史沉重的鞭子击中了,抽得我全身疼痛。这之后,我经常在平静中走过他(她)们的身边。每次我走过的时候,我的步子就不由放慢。我不能惊动他(她)们。我总觉得惊动他们就会惊动历史,那是他们祖祖辈辈无法回避的梦的追寻;他们用整个身子丈量着同时接近着人与佛、人与自然、人与天堂的距离;他们自有一种神秘,让我们在纷繁的城市中感受到一种骨子里的质朴。他们一天天追击着我们,就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边穿过,在我们简单的认识里固守着他们灵魂深处的虔诚

    我知道,他们远远近近的从不同时间不同地方赶往他们心中的圣地,一旦有可能,他们便会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到布达拉宫去。布达拉宫,是每一个虔诚的教徒衷心向往的地方。他们之中有喇嘛,有俗人,也有苦行僧;西藏的路上,朝圣者很多,他们可能来自青海,可能来自四川的甘孜与阿坝,也可能来自昌都与云南的香格里拉,他们要去的最终目的地是圣地拉萨。大多数朝圣者来自不同的家庭,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背景。就这样,他们怀着一颗虔诚的心,餐风宿露,三步一匍匐,坚定地朝着心中的圣地前进。他们棱角分明的脸庞,线条清晰的身影,在那条有着绝美风景的路上,随处可见,又彼此分散。他们是孤独的行者,高傲的朝圣者,永远不可能找到结伴同行的人。他们是自己的主人,决不可能屈从别的权威和意志。他们用身体丈量着迢迢长路,惟有这样,才能表达他们心中的那份虔诚。鞋子磨破了一双又一双,护膝磨烂了一副又一副,汗水一滴一滴洒在朝拜的路上,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心中只有那不灭的信念——圣地布达拉宫。他们采取了同一种原始的让我们感动的前行方式。那些蕴满阳光气味的石头、小路、河流、草木,那些终年游牧的藏民和牦牛、马匹、羊群是他们的见证和记忆。这是一群不能放弃历史的人们!我总觉得,肯定是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他们的家乡流传,有一种真实的事物传递着他们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绝非简单的“信仰”二字可以说明;而历史,它就收藏在这里。

    认识朝圣者,或者就是认识一种民族自己的真理。无聊的过客们总想去考证一番,到底是什么让大多目不识丁口齿难辩的藏民拥有那九死而不悔的执著?但我宁愿在蓝天白云下去静静的欣赏,我以为这就是对自己和他人的一种尊重。我甚至不愿有人因此去打扰他们,那某种程度上等于揭去了他们的寄托,撕去了我辈多么真诚与美好的认识与怀念呀!那些热爱传说又将在传说中活着的人。倘若他们也如我们一样生活在没有传说、向往、执著的世界里,我们这个世界将会多么荒凉而孤独。



阳光和鹰



    到拉萨我给妻子的第一个电话里第一句话就是:这里有阳光!那种不可御防的光芒,直接切进你的灵魂,让你沐浴在它巨大的光晕之中,垂下你那在城市的风尘中倔强而高傲的头。我感受到了那种神圣和不可接触的光,它是那样美……美得我甚至觉得多望它一眼,就是一种亵渎,就是一种罪过。在无云和无风的时刻,西藏的山静得像个独隐的居士,天蓝得让人不忍看第二眼。瓦蓝的,仿佛是沿着沟壑、荒原刚刚铺开的天空,在目力所及的遥远处与荒山相遇并且叠嶂,仿佛时间就是从那儿起步的。我感觉自己已经把紧密无间的阳光扛在了肩上,山峦在阳光辐射的热浪风中一起一伏,苍郁地飘动。我伫立在西藏一座无名的山上,看着渺远的地平线。我无法从那些已被风化的完全可以剥离的山石中找寻到历史留在这里的印记。站在一块巨石的旁边,它酷似一只即将跃起的青蛙(我的同事都戏称它“青蛙石”),我好久没有动。我几乎不敢相信,经过数万年那一双巨大灵秀的大自然之手,才使这块巨石拥有了现在的物性特征,还是它在混沌初开就创造了这永恒的神异之姿。它在这山上静静地站了几万年?几十万年?还是几百万年?它的美已成为了一种非凡的境界,一种尺度,量度着我们每个人审美的目光和民族的心灵。我独立在满是石头的荒原中,随意行走着,随着脚步偶尔滚动的小石头相互摩擦敲击出清脆而响亮的回声,我回想起少年时一个名叫“滚石”的乐队。原本明朗的思想变得苍茫不清,豁然开朗的胸襟甚至不能容纳对这浩淼时空的惊叹,就像天空无遮无拦的阳光,瀑布一样倾泄下来,溅起辽远深邃的回声。我力图静静的去走山路,就像我静静的做人原则。在那回声中我痴迷而沉醉。这时我看到比山更高更远的飞翔的一只鹰,我似乎听到了它孤独的啼鸣,迅疾拍打的羽翅声。它,就那样独行特立的、自由自在的翱翔在高高的空中,翅膀像展开的屏风一样,那一刻,我才觉得“雍容华贵”最为准确的形容。同时我觉出了一种被征服和震撼之后的疼痛。在仰望中,时间已经消逝,世界开始被远弃,只有那只鹰,在独自翱翔,用它独特而犀利的视角看着我们,看着天地世界。

    体验心灵破碎的过程就是体验美。当我在一瞬间被那只鹰征服之后,隐在内心的探寻欲望,激发了我对鹰的亲近,我要找到关于鹰的传说的源头。我总觉得鹰留下了一些有关西藏存在和自我的证据。我茫然地踏入了鹰的领地,并未缩短我对西藏的陌生。我不敢相信,那只神圣的灵异的物种,竟从这里展翅高飞。它守在这个空旷的地方,是要守住什么呢?还是另有一个遥远的传说?以及对传说的追寻与执著?那可能是鹰一生乃至世代的秘密,探求这个秘密就是撕开鹰的伤口,打开一扇幽闭了很久的心灵的窗户。在阳光下鹰的翅膀散放着英勇无羁的光,一双犀利的眼睛俯瞰天下,仿佛在倾听我的物语,又像是在沉思中敛起它暂时的宁静。那样的飘逸潇洒,那样的怡然自在,没有一丝造作的痕迹。一定有一双造化的手,已将这片荒美之上的家园,移植在鹰的体内。这使我又一次感到了震动,这里留下的何止一只鹰,它留下的同时是一个对待历史、艺术和自然的一种态度,一种真正值得留传的生命面对自然的态度。我不由想起网友后周散人那首《高原之鹰》的诗:


让我为高原死去的姐妹祈祷吧

为死者相似的亡灵而走进鹰的怀抱

不幸的人

肉体为鹰分食

当她们坐在鹰的背上

追寻似水年华

灵魂升入天堂

那么让我打点这些白骨

这些宝石般纯洁的白骨

在离开天葬时,面对高原痛哭

…………

鹰是高原之王啊

是灵魂顶端的火与信仰

鹰凌空展翅就像敞开了天堂之门

而大地的了望者

以手托住他因沉思而硕重的额头

为突然的感动所侵袭

匍匐是他们唯一想到的姿势

然而我所目击的鹰

永远被关闭在天空与大地之间

承受着饥饿和哀痛

当我从高原上走过无意中回眸

相似的亡灵扑面而来

苦难的人们不说苦难

苍鹰啊,你要把它们带向何方


    现在,由这只鹰来表达了,来倾诉了。而你本是一只鹰呀,命中注定你是属于天空的,你只有在搏击长空中方能赋予生命以辉煌、以永恒,风雨又岂能阻挡你的渴望,沙尘又怎能遮掩你的俊丽!你是不屈不挠的开拓者,用你不变的承诺努力地给你的孩子们一片宁静而又多彩的天空,即使倒下,翅膀也是向着那传说中的天堂!想到这里,我沉默了。我不敢想下去。有时思想的纵深,往往就是一种更久更无法抵御的伤害。可这只神异的鹰,它出现了,就是对我一生永远无法防御的侵犯。而一种美被另一种极致的圆满的艺术侵逼,这个人肯定是幸福的。

    从那一刻始,我就用鹰来比拟我心中的西藏。在星斗斑斓的夜晚,就让我们尽情地舒展着心灵,安静惬意地作一个长长久久的梦吧。西藏,这只鹰,这只超世之鹰,正呼啸天空,掠过云端,定在梦中惊动我。但我不敢惊醒它,就像不敢惊醒一个时代的美。



藏 歌



    没有藏歌的日子,对藏民来说,生活会喑哑的。我在想,人们之所以会喜欢藏歌,可能就是因为它的非现实非物质的功利性。现实中的人们活得太贪婪和物化了。而人的生命又源于一种原始的积累与自然造化,那颗充满智慧与情感的心灵,实在承受不起太多的铜锈与私欲的侵蚀;所谓的交流,也往往带有太多的障碍,太多的一厢情愿,难以获得内心的期望:因此人们选择了藏歌——咿呀……咿哟……哟……岂止悠扬!那轻叹的拖腔以黎明为背景,拖得你浑身释然,仿佛飘飘离地,冉冉升起,身飞九重。藏歌,在大多数过客听来就是一个调子和韵律。听藏民唱山歌,真是一种享受。藏族山歌是自由的,不固定的,不受节奏、时节、场合的约束,有很大的随意性和伸缩性,它依附在一定的旋律上,但不受约束,这给歌手一个充分发挥的空间和再创作的领域。歌手可以根据自己的条件、特色和兴趣,尽情地演唱,尽情地发挥,因此不同的歌手演唱同样的山歌,会唱出差别,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演唱也不尽相同。我们这些初次接触藏歌的人,在被优美、飘逸、浪漫的山歌深深吸引之余,不免感到歌手太随意;但行家却说这恰恰是藏族同胞衡量歌手的标准,听他们的嗓音是否圆润明亮,气息力度控制得是否恰当,昂叠(指乐器常规的一种技法,如竹笛、甲令——藏式大唢呐等乐器,在演奏时运用自由、随意、华丽的装饰音的奏法,后借用在山歌演唱上,指对气息的控制和对泛音、装饰音运用的一种演唱方法)的演唱是否流畅。在别人听来很自由、随意之处,藏族同胞觉得是有规律的,散板中有节奏,节奏中有散板,节奏感和散板性既对立又统一,两者相辅相成。其实它有着西藏特有的五千年的含蓄和蕴藉:它没有清雅秀丽的江南女子伫立在遥望离人的桥头任杨柳岸边晓风催寒、残月如钩的那种痴情的画面;它没有慧质兰心的阁中丽人在细雨霏霏的午后独守一隅清凉、无心弄笔的那种闲散的寂寞……所有比拟都太过浮华了。它实际就如天籁,抑扬顿挫的颤动,牵动一脉脉乡情缭绕的思绪;这藏歌里,高山流水觅知音,钟子期与余伯牙彼此应和;这藏歌里,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千里相逢;那席间的藏歌,早已温柔与激动了流浪者不羁的心灵;这藏歌里,闻而知雅意,有同我一般旅人如织的思绪,在这古韵清幽中被牵扯和温柔着。它不高亢,但嘹亮。它不风情,但真诚。在藏歌的相互和声里,掩藏不住每一个人内心从不愿为人知的期待与柔情、追求与呼唤。

    藏歌音域宽阔舒展,节奏自由随意,旋律优美跌宕,有“云的飘逸,风的潇洒”。在拉萨雪顿节的演唱中,就欣赏了藏歌中特殊的韵味——昂叠,就像被风吹打的经幡,落在石头上的珍珠,成为旋律的装饰和美化,与旋律一体,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味和坦荡的感受,具有一种回肠荡气,余音绕梁的艺术效果,反映出藏民族独特的艺术审美力。只有听到牧民们的演唱,才知道什么是满足和陶醉,什么是自信和从容,感到在广漠的高原上,只有山歌才能展示他们的粗犷、豪放、多情的性格,才能抒发他们丰富而浪漫的激情和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的眷恋。有人说,只有藏歌才能将苦难和苦难的记忆化为抒情,少女一旦成为母亲,歌声就不再是呜咽着;歌声就会化为饱满的乳汁,化为石头底下涌动而出的叮咚的泉水;歌声就是圣母、月光、摇篮。

如果天上真有音乐,那一定是藏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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