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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到,村庄就进入秋天了。秋天的到来,使整个村庄充满了喜悦。渐次吹起的秋风漫过山野,在一缕微微的凉里,玉米和稻谷成熟的气息就开始渗透出来,仿佛某种提示。于是,人们开始在庄稼地里穿梭,一遍遍打量着那些逐渐饱满的玉米和抽穗的稻谷,他们总在深情地凝视,偶尔还要伸出手去,把那些因为某种原因倒下的玉米或者稻谷扶起来。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就像亲抚自己的孩子,内心的温情与眼里的暖意成为他们进入一株庄稼的方式。他们在那里伫立,或者坐在某块岩石的高处……他们像秋天黄昏的某种写意,一直让我想要勾勒一个村庄的热烈或者静谧。
而最早的七月,最早的秋天,往往是从一场雨开始的。在此之前,父亲就已经不止一次翻起了那本薄薄的皇历。它的封面呈红色,一个老寿星端坐上面,手里托着透红的鲜桃……父亲说,这是祈福消灾的图案,暗藏着五谷丰登的心愿。这是父亲从乡场上的地摊上买回来的。父亲每年都要买回这样的一本,父亲说,这上面记下了当年的二十四节气,它是种庄稼的根据。没有它,时序和季节就会混乱……这次,父亲的手指终于在七月的那个页码落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出了两个字:立秋。父亲同样是喜悦的,当他扳着指头计算离立秋还有多少时日时,他的脸上竟然充满了少有的柔情。我当然不知道一个秋天的来临对于父亲究竟意味着什么(至少是混沌的),但我还是隐约地感觉到这个季节的不平常。它的到来,使一切的生硬变得柔软起来,它的温柔的覆盖,使得我的内心也莫明其妙地充满了一种幸福。我开始跟着父亲等待。只是我没有料到,我所等到的,竟然是一场雨。那多半是午后,随着一阵凉凉的秋风吹过,刚才还算晴朗的天空转瞬间就铺上了一块块零碎的云层,天空乌黑,像是要坠落下来的样子。紧接着就有雨点落下来,不是直立地掉下来,它似乎很是柔弱,总是随风飘动,柔弱的身躯在风的舞蹈里显得漂浮不定……但它终于很快就淋湿了庄稼地,稻田上空一片朦胧,那些玉米叶,有的竟然低着头降下身子,紧紧贴着玉米杆……这或多或少破坏了我那时的心情。这有些狼藉的秩序,让我总觉得内心的梗阻。但我却再次看到了父亲的喜悦,他没有说话,但他吸烟的姿势,他凝视这场雨的目光,分明充满了喜悦,他宁静而又悠闲,高高翘起的双腿,在空中不断划着弧线……
就在这场秋雨中,真正的秋天开始来临。而我对七月的记忆,也从此开始。
在短暂的停留后,这场秋雨很快就重新交付给了太阳。澄明洁净的天空,辽远的白云,偶尔的雁鸣,甚至是贴在草丛间的牛群,它们一直在高处,它们飞翔的身姿,使得七月的村庄干净而又空旷。我开始四处晃悠,从村里到村外,从稻田到玉米地,只要能去的地方,我都已经去过。我无目的。但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潜移默化在人们不断在庄稼地里穿梭的时候,我是否已不经意的学会了某种接力?
我想我是不会明白的。一如许多年后,当我再次凝视七月,当我就要回忆起那个远离庄稼之外的风俗,那些善良的朴素的祈祷(也许还是一种品质),就会让我涌起深深的无所适从。不是对落后与愚昧的祭奠,而是因为一份美好的情愫,传统的美德。
就在我四处晃悠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些五彩缤纷的祖宗牌。七月的到来,又开始唤起了人们对先祖——死去的亲人们的怀念(我们这地方称“七月半”为鬼节)。我觉得好奇。当然我的好奇并不是对于七月祭祖这一风俗的惶惑(我早已熟知并已自觉接受),我想要知道的,是各家各户的祖宗牌,究竟都是些什么颜色,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甚至是各家祖宗的名字,会叫什么,等等。这些理由一度鼓涨着我的好奇,我知道我必须踏进去,在一张张的祖宗牌下窥视我所想知道的秘密。
我就是这个时候踏进了姑公家的堂屋。跟所有人家一样,一张长长的祖宗牌,像是一幅画,笔直地挂在他家堂屋左侧的墙壁上,下面摆放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着一个瓷器的口缸,缸的下部有瓷脱落的明显痕迹,缸里有几柱香正燃着,袅袅的青烟正一丝一缕往上飘去,最后消失在房顶的石板之上,没了踪影……我仔细地看着这幅祖宗牌,我总想发现一个名字。我一直对这个名字感到深深的好奇。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是姑公的弟弟,我完全可以从祖宗牌上的称呼推断出他的名字。我是虔诚而且肃穆的,我甚至想像他此刻就端坐在这张纸上,正凝神地看着我。我开始有些胆怯,仿佛看见穿透他身体的黑黑的枪洞,他的染满血污的衣服,他的显然已经凝固的血污,那些点点的狼藉的花瓣,仿佛就在眼前,让我感觉心虚……我始终相信,这就是他死时的模样。正如姑公一样,多年来他一直笃信,这就是弟弟留给他记忆的全部场景。
我是从一簇圆梦花上得知他的故事的。我先前并不知道有圆梦花这种植物。当我后来知道我日日从它身边走过的这株植物就是圆梦花时,我其实是失望的。我的失望在于它的名字和它容貌之间的差距。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圆梦花,这个诗意名字的底下,立着的应该是楚楚动人的娇艳与妩媚。但实际是,近乎粗野的没有任何色泽的枝杆,细碎的窄窄的叶(差点儿就显现不出来),不见踪影的花朵(我一直没有见过它的花朵),它实际上应该是灰色的。那种缺乏水分和养分的颜色,让它在本质上更接近灰暗。但我却是好奇的,当我有意走进它的时候,我甚至还有了几分神秘。我看了缠绕在那上面的密密麻麻的结。这是姑公在上面绾下的心结,一个结对应着一个梦。姑公说,这么多年来,他绾了又结,结了又绾,而那个梦境,却始终如影随形。他总是看见,在战场上,他的弟弟,被子弹穿透身体,倒在一片血污之中……他说,老辈人传说,每当做了恶梦,只要在圆梦花上绾上一个结,就会逢凶化吉……
我正是从这株圆梦花上有了进一步勾勒七月的冲动。当我现在想起它,我仿佛就会看见那个七月里传说在村庄的故事。一脸沧桑的姑公坐在白花花的阳光底下,他开始诉说:他年轻时是正规的国民党军人。他参加了抗日远征军,在缅甸的战场上九死一生。而当他侥幸活着回来,他的弟弟,却又被抓了壮丁,在内战的炮火中杳无音讯。多年来,他一直在做恶梦,梦见弟弟死在战场……姑公是忧伤的,而这种忧伤,只有到了七月,当他把祖宗牌挂起来,当他在上面写上弟弟的名字,才会感觉到一种怀念的真实。在弟弟这最后的模糊的印象里,他毕竟抓住了那么一点真切的幻像。而我之所以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是因为在后来的一个七月,当姑公再次挂起祖宗牌,再次面对那个名字默默祷告时,他的弟弟,竟然辗转从台湾走进了他的堂屋……故事喜剧般圆满结束。而从此往后,一株神秘的圆梦花,一张薄薄的祖宗牌,却注定以它沉沉的承载,让我觉得了七月时光的惝恍迷离……
而另一张祖宗牌的出现,却让我在迷离的时光中触摸到生命的某种真实。
他是小牛叔挂在堂屋里的一张祖宗牌。说是堂屋,实际上只是一间简陋的先前他父亲用来作灶房用的厢房。他家的正房,在父母相继去世后,早已被他拆除卖掉。我曾在许多文章里提及他,因为有着男人最不应该有的身理缺陷,他一直心灰意冷,远离生活,总是孤独地躲在人群之外,甚至把所有的家产卖掉。所以当我推开他用作大门的一堵柴扉,当我在那被柴烟熏得漆黑无比的墙壁上发现那张祖宗牌时,我就有了一种感动。那几截已经熄灭的香棍,那张纸上稀稀疏疏、歪歪斜斜的不多的几个名字,尽管凸现着荒芜与冷寂,但它依然让我感觉到内心的灼热和滚烫。在一张祖宗牌的背后,我仿佛看见小牛叔,在孤寂内心背后的温情和暖意……
我不知道我在七月里的四处晃悠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但我仿佛记得,当我从小牛叔的房屋里出来,我的有关七月的记忆就此终结。那些穿过庄稼地的身影,那些薄薄的祖宗牌,那些并不相关的事物,在纷乱的意像中就埋葬了我七月记忆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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