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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东西长二千五百多公里,南北宽一千七百多公里,一百一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以我有涯之生,大概永远也无法走遍。但是我的脚走不到的地方,我的梦却可以到达,我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我的心灵却可以去感受,正所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是也。
内蒙古的沙漠主要集中地分布在它的西部,以阿拉善的巴丹吉林、腾格里、乌 兰布和,伊克昭盟的毛乌素、库布其等沙漠最为著名。那确实是一片又一片沙的巨流,沙的海洋,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更恰当的表达。波叠浪涌,海海漫漫,横无际涯。站在这里,你只感觉到自己已经遗世而独立,在和世界末日对话。那么渺小,轻浮,一如草芥、微尘。那重重叠叠的沙流肆意堆砌,把天也挤得那么狭小,使人透不过气来。面对这种吞没一切的恢宏气势,还需要什么呢?
有一次,我独自伫立于家乡鄂尔多斯的毛乌素沙漠之巅。我不知道这片沙漠究竟有多大。总之我像是一瞬间被一股无名的风吹落下来的苇叶,我的周围完全是漫漫无际的黄沙。我努力从我来的方向望去,总算隐约看见了极远的地方浮起来一层朦胧的烟气,这是有人的标志。而朝南望,只看见天与沙的交接处那一条若浮若飘的优美的虚线。不过我知道,这黄沙逶迤不断,一直汹涌到几百里以外的榆林城下,榆林城北的长城,完全被沙子掩埋了。啊啊,这万古荒凉的死寂的世界!现在,我是真的与世隔绝、遗世而独立了。我一边静静地观察日落时分沙漠、天空、云影的色彩、明暗变化,一边体验日落时那一瞬间的辉煌与壮丽。此时,一切都是无比的和谐、宁静。那一轮巨大的红色球体和万顷沙波形成的那种对比,那种角度,那种构图;那优美飘逸的沙浪之上镀上的那一层如梦如幻的朦胧的桔红;那天光云影间弥布的那一种使人颤栗的宁静的气氛,此时,我感到我的灵魂已经做了又一次超越,我的心灵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淋漓尽致的愉悦的体验,我的意识,我的思维面对此景,已经感到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我就想,唉唉!让我就这样良久地愚蠢地站着吧,干脆站成一棵树,或者一茎小草,让那些有毒的枝桠和叶子去触摸这种庄严与永恒吧,去寻找另一种表达吧。也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低沉压抑、但却极有力度的声音。这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到大,到后来干脆毫无遮掩地响成了雄浑的一片……后来,我回去请教村人,一位老人极其悲凉的对我说,那是海魂的哭诉和呐喊。
在莽莽的鄂尔多斯高原上,还横亘着一片叫库布其的大沙漠;大沙漠里,有一湾月牙形沙丘,就常常发出惊天动地的鸣响来,人称响沙湾,当地百姓叫银肯沙。有一年四月,我有幸带着多年积攒的种种疑问迷惑,随《草原》文学创作笔会朝谒了这个神奇的所在。银肯沙呈新月状,宛如一道疑固了的黄色瀑布,静静地矗立在罕台川的西岸。空阔的罕台川带着一股不大不小的水流,不舍昼夜地由南向北缓缓流去。这是一条季节河,平时水量不大。但一到夏秋山洪爆发,柔顺得像绵羊羔子一样的罕台川,会一霎间变成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凶悍不羁的洪水挟带着成千上万吨库布其的黄沙,一路汹涌着咆哮着扑入黄河,为这条本已是浊流滚滚、泥沙俱下的老河添声壮色。
一下车,人们便迫不及待、争先恐后朝那道黄色巨瀑奔去。然而没跑几步,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像,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所有的人都回过头去。川东岸是高耸的连绵起伏的土山,山体被洪水齐唰唰地冲开了,裸露出了表皮下的岩层,红褐的、浅黄的、灰白的,层次清晰,轮廓分明,像树木的年轮,忠实地记录着历史的演变。空阔的罕台川在壁立的沙山和峻峭的山岩的对峙之下显得狭窄了,川底遍地皆是鹅卵石,俯拾即是,偶尔川里一片死寂,人们一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我觉得,我好像突然从喧嚣烦扰的现实世界中回到了远古洪荒里。
从万分惊讶中醒悟过来,人们纷纷涉过河水,开始攀沙山。沙山陡立陡立,几乎与地面垂直。举头望去,顶巅直接云端。细碎的沙粒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亮得耀眼。人登上去,一抬步一动脚,成片的沙子便滑泻下来。你再仰首看一下,感觉整个的沙流朝你迎头盖脸倾泻下来。我们一帮年轻人最先上去,没走几步,鞋里便灌满了沙子,给本已艰难的脚步增加了重量。于是,只好将鞋子脱掉;又没走几步,滞涩的沙粒将袜子磨出洞来。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脱了袜子,光着脚向上攀去。粗涩稠密的沙粒磨得脚心痒酥酥的,怪舒服。后面的人们吸取“前人”的教训,早早脱掉鞋袜,一开始就光着脚。而我们几个“先驱”,不得不累累赘赘将鞋子提在手里。壁立的沙山实在太陡了,我简直就像在一幢摩天大楼的光光的外壁上徒手攀援,时时有一种四肢朝天仰脸倒栽下去的危险感。到了沙山半腰,腿发软、手发抖,气喘心跳,力不能支了。我就势坐下来,歇一会儿再说吧。沙顶上,几片薄云移来,天蓝得叫人心醉。
然而这半天,我才发觉,响沙没响。
是的,没响,无动于衷,只有沉默。别的几位也察觉了这个问题,以为向导领错了路。向导肯定而自信地说:“没错!”然后手忙脚乱给大伙比划示范了一阵子。大伙如法炮制,脚蹬手刨。沙子只是“吱儿”、“吱儿”地像耗子叫,而且有气无力,少精无神。我又连着试了几遍,甚至把沙子抓在手中使劲搓,结果仍然如此。一股深深的失望袭上了我的心头。我不想继续向上攀登了。啊响沙,响沙,你真的屈服了,沉默了?你知道我是怀着怎样急迫、怎样激动的心情来朝谒你的啊!我设想咱们有好多话要说,你说你那部悲怆的、呐喊的历史,那部为大自然重披绿装而不断呼吁的历史;我说我对你的渴念,对你的向往,可今天,你是怎么了……
伙伴们重振精神,又开始最后的攀登,我怕半途而废留下嘲弄的话柄,于是强打精神,一口气到达顶峰。一上峰顶,人们一个个骨头散了架似的,全趴下了。一个个脸色苍白,紧一下慢一下喘气。我心里堵得慌,嘴里苦水直流。和风吹拂,一阵四仰八叉的小憩,几乎虚脱了的人们蠕活过来。有的沿着沙脊光着脚片子朝库布其深处奔去;有的放声歌唱;有的诗兴大发,“啊”“啊”地即兴朗颂起来。我一边回味着向导的话,一边漫不经心地四下瞭望。我看到了一幅大自然的奇观!脚下是罕台川。川里笼罩着一层蓝幽幽的雾气,显得深邃无比,神秘莫测。那股原本不大的水流,宛如一条飘逸的白练,斗折蛇行,蜿蜒北去,明灭闪耀之间,隐入北方荒野无边的溟溟苍黄里。西北望,库布其沙漠波叠浪涌,一直汹涌到天的尽头,那真正是沙的巨流,沙的海洋。用“黄沙直上白云间”来比喻,虽然形像,且有运动感,但绝对表达不出那种恢宏壮阔的气势来。这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气势啊!无疑地,这万顷寒沙是从天而降的,要不,那本来湛蓝明澈的天宇怎么也是一片灰黄呢?我突然觉得,整个沙海会汹涌着咆哮着压过来,将我们所有的人吹灰一般席卷到罕台川里,永久地埋入沙的深渊里。
向导开始召集人们下山了。他将我们二十多个人一字排开,组成一道人墙,然后做了几个示范动作,于是大伙坐好在沙沿上,然后手脚并用,一齐跟着向导向下出溜。对这种摆弄,我并不以为然,因为我已对沙响不抱希望了。然而没滑出几步,奇迹发生了。先是,我感觉到身子底下一阵微微的震动,而后,隐隐有一阵沉闷的声响由远而近传来,显得急促,又有点压抑,但却是雄浑而又雄劲的,你分明能感觉出其间所包含的深沉的力度。这种沉闷和压抑,预示着有更大的爆发要到来。果然,我还没有从最初的惊悸中回味反应过来,那由远而近的沉闷的声喘息突然间由小变大、由弱变强,犹如千百架飞机超低空飞行,轰轰隆隆,惊天动地,浑然响成一片。那声浪如钱塘江大潮汹涌澎湃,一阵一阵充斥耳鼓。这声响完全是立体效果的,铺天盖地,惊心动魄。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几个女作者竟至啊啊哭喊起来。与此同时,我又看到了另一种激动人心的景像——我原来想像的凝止了的黄色瀑布转瞬间开始涌动、开始倾泻。现在,根本不是我们自己向下运动,而是活了的库布其沙的巨流在冲击我们。这是怎样一种动荡、豪迈的境界啊。二十几个人仿佛是被疯狂的沙瀑挟裹捎带下去的岩岸上的石子。朝下滚滚涌泻的沙流配上惊天动地的喧响,其声势、其力量、其景像之壮观,足以和尼亚加拉大瀑布相媲美。一阵阵激动的热流冲击着我的心房。我想笑,我想喊叫,我想放声大哭……然而这些最终却没发生。男子汉的抑制力和自尊战胜了它。我只觉得喉间有一股热热的咸咸的东西作怪,眼睛也模糊得厉害……唉唉,我的银肯沙,你没有沉默,我没有白来。那先前的暗哑和呻吟,分明是一阵大激动之前的哽咽啊。
鄂尔多斯的另一大景观就是成吉思汗陵。那是一座纪念碑,凭吊过去了的历史;那是一座里程碑,昭示未来路途的迢遥;那是一个平展双臂、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字,表现人的本质力量。我曾多次对女儿哈哦:“静静地,静静地,当闪电般呼啸着的马队从草地上掠过,当血与火、野性与强悍树立另一种文明,当浑浑浊浊、苍苍凉凉如漠风一般呜咽不息的歌声依然回荡,敖包上留下的,是一座用信念和希冀铸成的象征。”
鄂尔多斯的察汗淖尔我也是太熟悉了。那里留下了我许多童年的美好记忆呢。那时外祖母以及舅舅家住在淖尔北的镇子里,每到暑假寒假,我都要一如既往地从家里动身,坐二百里地的汽车,来舅舅家和表哥玩,一玩一个假期。淖尔是我们的直接活动场所,春天去捞鸟蛋,夏天去拔猪菜,秋天去割芦苇、打盐蒿。
察汗淖尔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湖泊。说不上是碧波万顷,却也方圆几十里,浩浩荡荡,蔚为壮观。特别是春天黄风呼啸的时候,随便站到湖的哪一边,你都看不到对岸的,在你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浊浪滔天,涛声如鼓。而湖面的更大部分,则全都隐没在灰黄的混沌的风里了,此时,在你的感觉里,这湖是无限地深邃广阔,无异于面对一片浩瀚的汪洋。渺茫,孤独,人生如梦,“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乘长风,破万里浪”,……种种感触油然而生。
湖四周是一片开阔的沼泽地。南风一吹,那股阴湿的沤泥的腐败气味送到北岸的镇子里。乍猛一闻到它,便会立刻联想到死亡,那确实是一种死亡的气息。沼泽地里经常有牛马甚至人陷进去被淹死。所以镇子上的人一提到它便会不寒而栗。但是一到冬天,沼泽地便不再可怕了。这时候,湖里的水全部蒸发或浸渗,留在湖面的,便是白茫茫的一片盐碱了。每到这时,就会有本地的外地的消闲下来的农牧民们不远千里四面八方涌入察汗淖尔打碱。那种打碱的景像是颇为壮观的。从早晨五明头到日落西山,整个湖里人山人海,炮声轰鸣,一片繁忙景象。几千辆人拉的驴拉的小胶车蚁群一般来往不息。碱分上下两层。上面的叫浮碱或片碱,下面的叫底碱。片碱含量不高,好打,只要用铁锹、撬棍之类便可轻易揭起。底碱质量最佳,而且储量大,但却是埋在淤泥底下,碱的厚度可达一米。先把上面的液泥铲除,再打炮眼儿借助炸药的威力。用炮的目的不是为了把碱炸得粉碎,而是为了将碱层震虚,然后一大块一大块起出。所以炸药用量一般很少。虽然人山人海,放炮一般不会出事。一家放炮,主人吼一声:“放炮喽——!”周围的人便立即躲远。然后掉过身来仰脖子朝天看。不明白的人会以为天上来了飞碟呢,其实大家都观察飞舞的碱块。
察汗淖尔每年有上百万吨天然碱出湖。一九七八年秋天,我考上大学,家里经济拮据,东挪西借,凑够了一学期学费。而父母弟妹们节衣缩食,贫寒度日。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寒假归来,我没说二话不听父母劝阻,跑到察汗淖尔干了不到半月,不仅将借款还清,而且暑期的学费也绰绰有余了。
和鄂尔多斯隔黄河相望的包头,及首府呼和浩特,蜿蜒着一条阴山山脉。十三岁的时候,我曾随同外祖父以及一位蒙古族老汉,从鄂托克旗的什拉伯顿出发,赶着一群足有五百只之多的“任务羊”,穿越鄂尔多斯腹地,一个月之后到达目的地包头。这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走这么多的路,也是第一次领略了阴山的博大与苍凉之美。
那是一千多年前北朝民歌中就已经赞美歌颂过的:“敕勒川,阴山下……”是的,阴山山脉,小学地理课本中就已经知道了的雄伟的山脉,你是如此真实而漫长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横陈于天地之间,连绵不绝,荡气回肠,如虎如象,如走如奔。那时候年纪小,冥顽不灵,胸无大志,并未想过长大之后要干什么,更没有所谓“行万里路,破万卷书”的凌云壮志。
内蒙古还是草的海洋。那是以呼伦贝尔、科尔沁、锡林郭勒、乌兰察布、乌拉特等众多的各具风姿的草域组成的强大阵容。惭愧的是,我在没有真正见到草原之前,由于想像力的贫乏和狭隘,是决没有想到草原是一种什么样子——噢不,也许想过,只是那种幼稚天真的想像和后来所见到的真实的存在实在相去太远,风马牛不相及。那一天,我们乘坐汽车风驰电掣、马不停蹄朝锡林浩特驶去。先见到的张北的坝上草原,已经让我目不暇接、惊叹不已了,及自车子驶入了真正的锡林郭勒大草原,一阵大激动过后,我反而变得沉默不语了,我只感到心中悲哀得很,这一片全新的世界梦一般突然打开呈现在我的眼前,使我反而怀疑起它的真实存在了。它太宽阔了,太无边无际了,宽阔得使人觉得天突然变得狭小,本来平展展的草地在我的感觉里像一个大盆地,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眼前的景物依然如故,全速前进的车子好像根本就没有移动。那天有风,天空没有云,但地上的微尘旋起来,它一点也不显得晴朗,整个天与地茫茫一片,天与草原的交接处,只勉强看到一条若飘若浮的朦胧的虚线。一只鹰,一只真正的褐色的鹰在天地之间忧郁地滑翔,漫无边际,不知所之。一匹乌珠穆沁种马领着一个庞大的群体,嘶鸣着,义无反顾地奔向草原深处……天苍苍,野茫茫——只有在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这是海。那么我们这一茎草叶似的北京吉普是从天上飘落到这茫茫大海里的吗?是被一股无名的风盲目地卷入这辽阔的海域的吗?我只感到广大的无边的寂寞主宰着这一派空茫,我自己连同这一辆小吉普似乎成了这大寂寞里飘游的叶子,茫无所之,永远没有尽头。这寂寞完全把空气浸染渗透了,不仅心是实实在在感觉到它的存在,而且面部肌肉似乎也有了一种凄凉感。心灵为了摆脱这种沉重的负荷做了种种努力,然而徒劳无益。犹如一只受伤的鸟儿,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扑腾。车子全速前进。我想抽烟。点燃抬头的一刹那,一座美丽的梦幻般的城市漂浮在前面的草浪上,虽然距离我们还远,但那青色的楼群建筑、绿朦朦的树影、散漫的人流,来往的车辆已经隐约可辨了。而且,那美丽的城邑确实是如梦如幻飘浮在朦胧的烟霭之上。真有点“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劲气。这不是蜃景是什么?
于是我大叫。“海市蜃楼!快看啊,海市蜃楼!……”结果引得一车同学哈哈大笑。解放军记者、我的好朋友F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我半天,关切地说:“你怎么了,尚?晕车吗?那是锡林浩特。”第一次见到锡林郭勒草原,我便犯了一个这样的错误。听起来很可笑,但是那能怪我吗?
内蒙古东部的大兴安岭,是一个森林的海洋。那是一片由各种高大的乔木,如罗如网的灌木,以及各种野花野草组成的植被的强大阵容。一进入这个世界,成天和沙漠打交道的我瞠目结舌,惊叹不已:“啊呀,啧啧!怎么全世界的树木都移植到这儿来了!”啊,这样庞大的树木群落,我连做梦都没有梦到呢。我看到那有着高大笔直躯干的是落叶松、马尾松、红松、云杉、冷杉;那稍矮一点的,长着洁白躯干,亭亭玉立的是女性般的白桦;再矮一层的是灌木、杂草、野花以及银耳、木耳、猴头、白蘑、人参等各种山珍。我看到树木在所有的山岭沟岔上长满了,有时甚至把一条河掩遮得只听见细细水声而不见明亮的河身。地上是积年累月覆盖着的厚厚腐叶,像地毯,松软富有弹性。一股潮潮的气息在林间弥漫。森林里荫翳蔽日、密不透风,无法辨别风向。我只好跟着向导趔趔趄趄、磕磕绊绊、提心吊胆地朝森林深处走去……
在呼伦贝尔其间,留给我最深印像的是海拉尔西山的樟子松。海拉尔西山,其实算不得山。只是一道缓慢地高出市区的大梁。没有危崖峭壁,没有嶙峋怪石,自然也就没有了流泉飞瀑,奇花异草。那大梁是千百年地质演化后沙土堆积的结果。梁顶不平整因而错落起伏,堆放着一座一座穹帐似的沙包。沙包上面铺陈着一层厚厚的黄沙。那些松树们,或群集而成一种阵容,或三株两株组合成小团体,离群索居,或干脆孤傲地一株一株高标独树,就长在这道海拉尔人称作“西山”的大梁。
我曾取出《辞源》、《辞海》来翻阅,查看樟子松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植物。结果大失所望,两部辞书里根本就没有“樟子松”这样的辞条。这分明是自信十足的海拉尔人自己为这一树种命的名。正如他们为本来算不得山的那道大梁取名“西山”一样。那样一个地方——金沙漫地,古松列阵,苍凉,岑寂,古朴而且神秘,本来是该一个人去的,不带任何多余的依附,甚至情人。而且要在霜染高枝的深秋,在即将日落的黄昏的时刻。一个人,漫步其间,去体验,去感受,去聆听那些古拙的生命们的声音。然而那天我们去的是一大群人。而且又是在七月盛暑的一个灼热的下午。时间、环境全没了我预设的境界。但是我得说,实实在在地,我还是感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激动。那时别人都在纷纷拍照,大声说笑,在惊叹,在赞美。我却全然地沉默了。我不想说话。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绝望。这些生命们,它们原来可能是处在一种自由的永远运动着的状态中,但是有那么一个残酷的瞬间,它们在一种外在的超自然的力量的作用下,突然地凝止不动了,永远地悲剧性地不动了。我来了,它们不说话,它们有话说不出来,只是用那样一种惊诧的怪异的姿态来迎迓我。我知道,那姿态里包涵着多少欲说无言,欲哭无泪的辛酸的内容啊。只有时间的汁液在它们的躯体里涌流。那汁液经世历劫,已经变成了毒素,销彩蚀骨,毁灭一切。天穹蓝得出奇,灼炎的太阳把每一缕云彩都熔化了,不留半丝痕迹。松树们一株株静默肃立,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变。树干粗大挺健,虽然笔直,但粗陋不堪,斑痕累累,每每有肿瘤一般的结子附着于表面。根部裸露于地表,千条万缕,粗细交织,犹如无数的青筋暴突的手指痛苦地紧紧地抓在地上。树的上端就完全地不规则了,那峭劲的枝桠横斜旁逸,在空中胡乱地盲目地延伸,巨大的树冠覆下一面面淫绿的伞来。
我坐在一棵樟子松巨大的高高地裸出地表的根上,根子的缝隙里,蚂蚁们正在成群结队地进进出出,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保持。我很羡慕这些小小的生灵们,它们可以自由地进出,潜入地下,倾听这古老的生命灵魂的吟唱,看那些根须在泥土里痛苦地延伸挣扎的情况。我轻轻地抚摸这些结满伤痂的根子,似乎能够感觉到它们在痉挛,在颤栗,是一种无声的痛苦的动作。此时此刻,没有谁能够像我这样如此清晰地感受一种生命——哪怕它是一茎微薄的叶子——在时间和空间的笼罩下那种无言的痛苦和意义。此时此刻,我感觉到我突然间变得苍老了,胸廓中起了一种苍凉的回响,像冬日的凉风在结冰的河川里鼓荡。
还有呼伦贝尔的烟波浩渺的达赉湖,美丽辽阔的鄂温克草原,塞上苏杭扎兰屯,落叶松的故乡大兴安岭,敖鲁古雅、满洲里、阿里河,根河、牙克石、满归,无一处不是碧绿的、神奇的、美丽的,一想起来我就心旌摇荡,激动不已。兴安岭的猴头、白蘑,阿荣旗的木耳,根河的飞龙,阿里河的柳蒿牙,达赉湖的鲤鱼、鲫鱼、小银鱼,一一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在我尽情观赏的时候,我在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另一个世界,一个荒无人烟、鸟兽绝迹的世界,那便是阿拉善、鄂尔多斯广大的沙漠。它和呼伦贝尔森林的绿色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啊!那是一个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森林与各种植物的宝库,是象征希望和生命的绿色海洋。真不知是大自然无意的巧合呢,还是造化的有意安排?这两个世界不偏不倚分布在内蒙古的顶东头和顶西头。北中国这一架巨大无比的天平的东西两头是多么不平衡啊!
我第一次横穿内蒙古中西部大地,是为了到东北求学,我从乌海登上东去的列车,经河套、包头、呼和浩特、北京,出山海关,最终到达沈阳。此后学成归来,参加工作的几十年中,由于工作性质所决定,我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内蒙古,我曾伴落日余晖在阿拉善戈壁发思古之幽情;我曾在敖鲁古雅原始森林,亲尝鄂温克老猎人为我烤制的“列巴”和鹿肉干;盛夏之夜,苏尼特草原,和朋友们纵情歌唱,豪饮大嚼;七月流火,达赉湖中,和朋友们,劈波斩浪,挥洒豪情……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内蒙古,我的家乡,它是多么辽阔、美丽而又神奇的一片土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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