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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疾而终的爱情/刘定宇

点击率:842
发布时间:2024.04.20

  那年我16岁,在一所普通的乡镇中学读我的第二个初三——之所以是第二个初三,是因为我曾在第一个初三的十一月份因病休学,直到次年的九月份才重新回到学校,与原来低我一级的学弟学妹们成为同班同学。

  中午放学的时候,收发室的陈老伯递给我一封信,我大致扫了一眼,就知道是她写来的,那熟悉的字迹和地址,除了她,还能有谁呢?拿着那封薄薄的信,我的心在咚咚地跳着,忐忑、激动溢满我整个胸腔。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呢?我快速回到了教室。那天中午,我没有吃饭。我像是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躲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在难以言说的激动和兴奋中反反复复读着那封来信,直到下午的上课铃响起,我意犹未尽地把信塞进书包。

  信是陈慧枝写来的。她是我初中二年级的同学。但此时,她已经离开学校一年多了,不是毕业,而是辍学——在我们初二即将结束的五月份,有一天早上,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可是她的座位仍然空着——那时她就坐在我的前面。一整天的时间,都不见她的身影,直到下午快放学时,班主任孙老师才告诉我们,陈慧枝不读了。至于什么原因,孙老师没有说,同学们也没有去追问,那个年代,中途辍学的大有人在,每个学期都有人无缘无故地不来了,谁会在意呢?

  但陈慧枝的辍学,我是在意的。不但在意,而且从那天开始,我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早自习,我想起她背书时清脆甜美的声音;白天上课,我想起她在黑板上做题的样子,甚至好像还闻到了她走向座位时身上那一缕淡淡的清香;晚自习,同学们都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刷刷刷地写着作业,只有我枯然呆坐、魂不守舍。我仍然在想她辍学的原因,仍然在后悔为什么以前没有跟她有更多的交流,我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找谁才能问到她的家庭地址,然后给她寄去一封信。

  毋庸讳言,我是喜欢上了她。

  十六岁的少年,被一份朦胧的情感缠绕着、折磨着。那段时间,我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感觉全班的女生谁都不如陈慧枝好看。这种感觉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我和她前后桌时也没有说过几句话啊。我在思念的情绪里越陷越深,渐渐地对学习也松懈下来,有时候上着课,眼睛盯着她的空位置,思想却开了小差,好几次老师喊我起来回答问题,我都没有听见,引来老师惊讶的注视和同学们的哄然大笑。那段时间,我是多么想知道陈慧枝的地址,然后给她写一封信,聊一聊我的心里话啊。

  老天爷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六月中旬,麦假到了,孙老师喊我们几个学生去他老家帮忙收割麦子。平日里严肃的孙老师这时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民,他笑容可掬,我们也就无拘无束。中午饭后,看他喝了酒心情好、话多,我就问到了陈慧枝辍学的事。孙老师说,陈慧枝是陈家营的,她爸是村里的医生,好像是把她弄到村小学当老师了。这个意外收获,让我心中一阵狂喜。从此,“陈家营”这几个字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但我还是没能寄去我的信。一是因为那时的乡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我并不知道所谓的陈家营究竟在镇上的哪个位置,问了几个大人,好像也说不出所以然;二是虽然我也曾在暑假里写过一封两页纸的信,但却始终不敢说喜欢之类的话,那封信东拉西扯、不知所云,放在兜里两个星期都没有勇气寄出。到了秋季,我上初三了,刚上了两个月,又因为身体原因而休学一年。离开热闹的校园,我对陈慧枝的思念越发浓烈。我无数次地想,假如见到她,我一定要大胆跟她表白,我情愿现在就不上学了,情愿离开我生活的小镇到她居住的乡村,情愿与她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田园生活。

  惊喜毫无预兆地来临。腊月的一天,我去邻镇的大哥家帮忙看守店铺。临近中午,集市上的人渐渐少了,我到对面的饭店吃午饭。正吃着,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大哥的摊档前挑选着什么,定睛一看,那不正是陈慧枝吗?我的心跳加速了,想过去见她,又不知道见到该说什么,正犹豫着,却见她拿着一个新的高压锅离开大哥家的摊档,快步走到旁边一辆农用三轮车前并抬腿坐了上去。三轮车上已经有三四个赶集的妇女,那司机见陈慧枝坐好,立即发动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走了。我沮丧至极,饭也吃不下了,心里充满了惆怅和懊悔。

  同样的惊喜伴着同样的沮丧在半年后的初夏时节再次出现。那天傍晚,我和发小郭宇正坐在他集镇中心的五金店里闲聊,突然就发现了陈慧枝的身影,她头戴草帽,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裤子,脚上是白色凉鞋,正推着单车从街道的另一侧经过。可是,因为内向的性格,特别是不愿意在发小面前表现出对于一个女生的喜爱和殷勤,我迟迟不敢追过去,眼看着陈慧枝骑上单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熬过将近一年的休学期,第二年秋季,我又重新回到了校园。有一天,我从同学那里得知,学校收发室的陈老伯就是陈家营的。放学后,我跑到陈老伯那里,借口帮他打水,问陈家营村的详细通信地址,还问他是否认识陈慧枝,没想到他竟然是陈慧枝同一宗族的大伯。他说,陈慧枝现在的确是在村小学代课。这消息让我振奋,快两年了,我第一次准确知道了陈慧枝的情况。我立即给她写信,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我告诉她那两次见到她的情景,告诉她退学后我们那一届同学的情况,告诉她关于我的休学与复学,告诉她我对于她退学的惋惜与不舍。那个晚上第一次失眠了,我把写好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连续誊抄了三次,直到没有一个错别字,直到自认为已经巧妙地表达了我全部的心思,才放心地把信装进信封,然后粘口。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镇上的邮局,以十分虔诚的心情将那封信塞进了邮筒。此后,我便开始忐忑起来,我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顺利到达陈慧枝的手中,不知道她接到这封信会有什么反应。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我第一次对一个女生如此地牵肠挂肚——但是,我们好像并不十分熟悉,在我们不到两年的同窗生涯里,我们甚至都没有认真地说过几句话,没有认真地看过对方几眼。然而,这些都不影响她此刻在我心中的位置。她坐在我前面的时候,我只感觉她是一个干练的(因为她一直剪短头发)、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妙容较好的女生,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印象。可是当听到她退学的消息,知道再也不能在学校见到她的时候,我却一下子感到无比的失落,那些同窗共读的点点滴滴,又事无巨细地浮现在脑海里。我想起课堂上我和同桌说小话,她转身食指靠嘴示意我遵守纪律;想起早上出操跑步时,她递给我两张纸巾;想起晚自习突然停电,她送给我一根蜡烛;想起老师喊我回答问题时,她悄悄塞过来的答案。还想起放学后她和我一起打扫卫生的认真,想起早读时她发现课桌上有一只蟑螂时的大叫,想起我轻抚她的发梢她转身瞪眼嗔怒的表情。这些细小琐碎的事情我想了很多很多,之前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当她不再出现在我视线里的时候,回想这些往事,却觉得每一件都那么温馨,每一件都那么可爱、可亲。

  陈慧枝的来信像是一场及时雨,让我紧张了两个月的心得到了一次恰到好处的浇灌。她在信中说,接到来信,很是诧异,没想到我还记得她。她说她其实很后悔退学,因为找到的工作并不怎样,只是在小学校园里教学前班的孩子,这一年多的教学让她深感知识的重要。她说感谢我对她有那么好的印象、那么深的情谊,可是——她说,你现在还是学生啊,一定要以学业为重,一定要不负家人,争取考一个好的前程。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无法答应你什么,我只希望你安心学习,爱情和婚姻都离我们远着呢,将来再说吧!她的信只有一页半纸,但于我已是厚重的“礼物”,尽管她没有答应我什么,但她已经知道了我对她的惦念。这就足够了!我想,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们会在今后的通信中加深了解,或许某一天,我们的感情就水到渠成了。

  整个初三下学期,给陈慧枝写信,成了我最愿意干的一件事。我在教室写、在宿舍写、在家里写,平均半个月一封,每封都有三页四页纸,我想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她,想让她更多地熟悉我、了解我。然而,陈慧枝却总是在收到我两封或者三封信时才回一封,信的长短也远低于我,内容大多简单讲述工作,并不与我谈论超越同学情谊的其他感情。但我并不在意,我不想给她任何压力,我希望就保持这样的交往,至于更远的将来,让时间去抉择吧。

  初中毕业,我上了高中。三年时间,我虽然一直和陈慧枝保持着通信联系,但却始终无缘见上一面。这期间,我曾提过一次与她的关系问题,希望她能考虑,但她仍然拒绝,理由和之前一样,我还在上学,她不能影响我的前途。我想去见她,她也总是推脱。高中毕业后,我参军入伍,写信最多的自然也是她,但她的回信还是纸短话少,看不到兴奋,感觉像是重拳击打在了棉花上。当兵第二年春节,我回家探亲,年初五大雪纷飞,想到明天就要回部队了,我决定去见她。那天晚上大地铺雪,我骑着单车在一片白茫茫中走了近2个小时,足足14公里,终于找到了她家的那个村庄。我在村口让一个小男孩去叫她。不一会,她来了,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当年在学校时一样,还是清爽的短发。看到是我,她诧异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是你啊,老同学,啥时候回来的,还穿着军装,是回来休假吗?”这是我们在校园一别、通信六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我日夜思念、魂牵梦萦的女孩,如今实实在在站在了我的面前。那一刻,我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她问,要不要去家里坐坐?我说,不去了,就想单独跟你谈谈。于是,我们顺着村道往前走。村道上积雪深厚,脚下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推着单车,她走在单车的另一侧,我们的间隔是那么的近,这也是从上学到现在,我们如此近距离地走在一起。但我们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我虽然能在纸面上下笔千言,可真的见了面,又不知从何说起。陈慧枝无疑也是内向的,和她在学校的时候一样。我当初对她有那么多的好印象,好像也是因为她有文静的一面。但此刻,两个不善言谈的人走在一起,场面是有些尴尬的,谈话成了最表面的一问一答。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中,我们走到了村道的尽头。又转身往回走,还是没有聊到感情的事。我想起过去几年写给陈慧枝的信,初始朦胧而热烈,中间慢慢平和与理智,在最近这一两年,则更多的是在书写身边的见闻,对于那份朦朦胧胧的爱好像很少提及了。陈慧枝的来信也是如此,没有亲昵、没有暧昧,甚至在称呼上都一直规范地称呼我为:老同学。没错,我们的确是老同学,尽管我曾经很想往个人的情感上想,也很自然地在一些信件中称呼她“慧枝”,但她不为我所动,回信仍然简短,称呼仍然不变。我想,这大概是我们都明白,我们毕竟多年没有见过面,未来有很多变数,我们无法给予对方什么样的承诺,只能是再走一走、再看一看,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夜越来越深,寒气越来越重,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时间有半个小时了,我们又走回到刚才见面的村口。她说,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明天还要起早赶火车。我跟她握手告别,她说:你的手很凉啊——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双线绒手套,“这是我刚织好的,送给你,注意保暖。”我接过手套,戴上,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回到部队,继续摸爬滚打的日子。与陈慧枝的通信虽然还在进行着,但频率没有那么高了。探家时的见面,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再铺展信纸时,好像也没有更多的内容书写。我曾在信中找她要一张照片,她寄来一张2寸的证件照,说暂时没有找到全身生活照,等下次有了再给我,后来就没有下文了。她送我的线绒手套,在此后的军旅中,每个冬天我都拿出来戴着,戴上手套,就想起那个飘雪的夜晚。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虽然无关爱情,虽然在空旷的夜幕下天寒地冻,但我的内心却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

  只是,命运的轨道并不是一直向前,人生的道路上总有枝枝蔓蔓。距离那次见面之后又过了三年,我褪去戎装回归故里,陈慧枝却远赴异乡为生活打拼。此后,我也离开故乡,再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如何打听。我们维系了多年的通信,就这样戛然而止,我曾经以为遇上的爱情,就这样悄然陨落,那个曾经让我付出异样情感的人,最终消失在天涯。

  现在,偶尔翻看相册,我仍会凝望陈慧枝那张两寸的证件照;到了冬天,仍会想起那个飘雪的夜晚,想起那副压在箱底的线绒手套。一份无疾而终的情感或许不值得留恋,但当年的热血与悸动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事实证明,那份始终没有突破的情感并不是爱情,它只是钟情的少年朦胧绵延的好感,抑或说是一厢情愿。但我始终认为,那是一份纯洁无瑕的情感,我们虽然没有爱情,但我们的友情不会变。一个人,在成长的道路上,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但所有的遗憾,最终都将成为生命中美好的回忆。

  这段青春的往事,我会永远珍藏在心底。

  ——选自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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